迟来的正义(44)
没过多久,邱三桥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想错了——寻逸比夏江玲还要难对付得多。
邱三桥觉得,生活总是故意找他的麻烦,他越不想怎样,生活就越让他怎样。坐在他对面儿的寻逸刚才还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此时却一边儿看着书,一边儿若无其事地说:“老师,那条领带……很适合你,我有一条一样的。”
寻逸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用冷冷清清、毫无波澜的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会让自己的老师陷入何种窘境。
邱三桥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学生话中有话,握着水杯的手一颤,差点儿没把水再次洒出去。他被男生刚才那番话弄的语塞,半天才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这很巧。”后来他又觉得自己说的有些不妥,立刻掩饰般地说:“小寻,你继续看书吧,我备备课。”
“邱老师,我先走了,我要跟组里的同学商量外刑的大作业怎么演。”寻逸说话的时候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嗯,好好准备。”邱三桥表面上笑得温和,心里却偷偷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暗自庆幸自己学生提前离开,不然他可不知道余下的时间里自己该如何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和对方相处。
邱三桥觉得自己现在是越来越搞不懂寻逸的心思了,其实与说是不懂,倒不如说是不想懂更不愿懂。
邱三桥整个晚上都心烦意乱的,寻逸那些不像暗示的暗示像猫爪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心上抓上一道。他不敢去想,那孩子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是老师,是朋友,还是父亲,抑或别的什么……
回到家后,邱三桥简单地给孟德斯鸠洗了个澡。因为满脑子都是寻逸的事,他用吹风机给自家猫吹毛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的。不专心的结果就是他不小心把孟德斯鸠给弄疼了,那小东西突然伸出爪子照着自己主人的手臂就是一下。
邱三桥望着胳膊上的血檩子,微微皱眉:“孟德斯鸠,今晚你也闹脾气。”
临近睡觉的时候,邱三桥收到了寻逸发来的信息【老师,我把康德那部分内容看完了,我认为他的‘绝对主义的道德推理’不无道理。】
邱三桥没有马上回复,而是有些烦躁地把边沁和贝卡利亚都赶下了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个小时才有了睡意。半梦半醒之际,他迷迷糊糊地想,边沁,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站在你的立场上,一直站在结果主义道德推理的立场上,我该如何去说服一个持着康德观点的人?
第77章
第二天早上,邱三桥来到学院,刚掏出钥匙准备开办公室门的时候,门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手机在桌子上震动的声响。他知道寻逸那孩子在里面,便抿抿唇,又把钥匙放回了裤兜。他提着公文包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子,迟迟不肯进办公室。
邱三桥有些后悔把寻逸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对面,还把办公室的钥匙给了对方。
邱三桥正在发愁怎么跟自己的学生相处的时候,隔壁研究室的门突然从里面开了一个缝,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探出了头。
“邱老师,刚才戴老师的学生过来了。”夏江玲朝自己的老师眨眨眼,“戴老师说院里刚出了一项规定,让您务必在上午十点之前去236一趟。”
邱三桥如释重负地往戴长剑的办公室赶,走到门口一推门,发现自己的老恩师正在里面看报。他温和一笑,朝对方打了个招呼:“老师。”
“小邱,你来了。”戴长剑指了指办公室里会客用的沙发,“你先坐下,等等他们。”
几分钟后谢振云、王来生和龚鸣先后走了进来。
等人都到齐了,戴长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面上:“院里面下来通知了,副教授以上职称的教研人员不得在校外兼职律师,诸位以后注意一下。”
王来生没在外面做过兼职,仍感慨了句:“咳咳,学院管得越来越严了,都把,咳咳,把手伸到老师们的副业上了。”
邱三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之前他每月的绝大部分收入都来自于律师费,学院突然出台的这个政策让少了赚钱的渠道。不过他拿着院里发的工资也不是生活不下去,毕竟学校给他分了房子,前几年他还在二环里买了一套二手房,不用为燕京飞涨的房租头疼。
龚鸣的反应比邱三桥大多了,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怒火中烧的他一定会在原地跳上三跳。他冷哼一声,用鼻子出了口气:“真不知道上边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们觉得我是穷疯了才跑到外面兼职律师?还不是为了多积攒点最案例。我在课堂上讲的很多案例都是我在实务过程中经手的案子,不仅我讲课的时候得心应手,学生们接受得也快。”
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吭声,更没有一个人相信龚鸣说的话。
龚鸣愤愤地讲了下去:“再者说,诸位也知道,法学是一门实践性和应用性极强的学科,如果不让法学教师兼职律师,就等同于否定实践在法学中的意义。禁止老师外出兼职,钱江麟真是老糊涂了,他就是这么让法大给全国其他法律院校做表率的吗,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看笑话吗!”他说完往径自前走了一步,身上的烟味儿搞得邱三桥的鼻子又痒了起来。
“钱院长很可能是考虑到师生关系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邱三桥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清楚龚鸣发脾气的真正原因,但不点破,而是就事论事地回了一句。谁知他一针见血的回答却换来了对方又一声冷哼。他无心计较这些事,于是闭上了嘴巴,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现在师生关系是比较敏感,咳咳,咱们又是法律类院校,自然更加,咳咳,严格一些,钱院长这么做也不无道理。”王来生说。
龚鸣一听,火又上来了:“师生关系?王老师你也糊涂了?你觉得院长会为了学生的利益牺牲老师的利益吗?学生算个屁!”
戴长剑站了起来,转身看向窗外:“小邱说的是那么个意思。龚老师,你教的学生毕业后绝大多数都进了法检机关,你觉得这种师生关系不会影响到司法的公正吗?之前我也在外面兼职,退休前一年在海淀人民法院为一起刑事案件的被告做辩护,我发现庭上的法官和检察官都是我带过的硕士和博士,那两个检察官见了我以后都唯唯诺诺的,问的问题也丢三落四的,我明显感觉到他们对我的辩护词有倾向性。”
“我们跟您可不一样——”龚鸣反驳。
谢振云叹了口气,打断龚鸣的话:“龚老师,算了,规定已经下来了,你在这里抱怨又有什么用,咱们还是做好本职工作。”
龚鸣心里仍有不甘,但碍于戴长剑说了那么多,只好在面儿上服了个软,然后眯了眯眼睛问:“戴老,您找我们几个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这事吧?”
一瞬间众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戴长剑身上。
不过戴老先生并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他保持着背对着大家的姿势,缓缓地说:“你们还记得‘那几个人’吗?”
此言一出,除了邱三桥,剩下几个老师都皱起了眉。
戴长剑指的是什么人,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戴老,您的意思是……”王来生本想打破僵局,不料嗓子突然痒起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
邱三桥见状,接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王来生感激地看了自己同事一眼:“谢谢,来之前,咳咳,我刚吃过药。”
戴长剑终于把身子转了过来,他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然后一边儿摸着下巴一边儿说:“前几天我试着找了找‘那几个人’,发现他们的信息从十五年前就断了,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有些怀疑他们已经逃到国外去了。”
“戴老,照您这么说,‘那几个人’很可能已经改名换姓了。就算是这样,您也用不着担心,寻逸那小子根本不可能调查到‘那几个人’的头上。”龚鸣不以为意,“但凡邱老师多上点心,不出个两三年寻逸就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