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96)

作者:而苏

当年,我揍了杨辰,他弄死了我的狗,而如今,我不知道我跟这个人结怨,他会不会再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

我冷静地从地上起来,那神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人也很快从地面上爬起来,他口中骂着“操”,对着我满口喷脏,几欲挥手又被李信铭拦住,于是他又叫嚣道:“黎海生,你以为自己有点背景就能在学校横着走吗!你个恶心的同性恋,你们同性恋浑身都是病,早晚不得好死!”

“别瞎说了,这是说什么呢。”李信铭用眼神瞄我,生怕我再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来。

我的拳头捏得发紧,指甲几乎要扎进肉里。

我不知道他又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了我的性向,而他的这番针对到底是因为我的性向还是什么别的理由……总而言之,发生的一切都能将我轻而易举激怒,但这次我不打算再像小时候那样处理事情。

“你说完了吗?”我的语气中带着寒意,“说完了,就他妈把自己那张臭嘴闭上,不要让我再听到第二个字,不然我接着揍你一顿,谁拦着都不好使。”

那人在我的目光威压下,终于闭上了嘴。

我摔门而出,一个人冲进冬夜的冷风里,外头有好多大一的新生成群结队的回来,他们脸上浮现出笑容,而口中正在谈论关于元旦晚会的事情。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又到了新年。

我一个人徘徊在学校外的天桥上,俯视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汽车的尾灯像是一缕一缕冲向远方的红色,从我的眼前掠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盯着头顶那轮泛着黄的月亮,突然非常想念顾柏川。

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我还是打了架,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我知道不会再有一个人拖着我、替我收拾残局,所以学会了自己克制自己的愤怒。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成年人,开始变得像他……可是,我依然很想他。

我知道,在我和都萨木的感情日趋平稳的时候,我实在不应该再做出什么背德的行为,但我在那一晚就是无比希望能够听到顾柏川的声音。

第87章 177-179

当手机里他的声音传来,我鼻尖酸得几乎要落下热泪。

我们沉默着,任由彼此的呼吸声随电磁波穿越千里,就仿佛我们还在彼此身边……在荒诞的青春戏剧里,饰演那对手执白玫瑰与利刃的爱侣。

明知道这通电话来之不易,也许是顾柏川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跟我通的电话,又也许下一刻他就可能会被叫去紧急集合,我却迟迟未能开口,因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到最后是顾柏川先打破的沉默,他说,黎海生,新年快乐。

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还没流下就已经被北风吹得冰凉,北京是一座这么大的城市,里面有几千万的人,在新年的时候万家灯火都闪耀着,远处还能看见广场上亮起的激光……可是少了顾柏川的新年,我没办法做到“新年快乐”。

我避开了关于“新年”的话题,突然开口道:“顾柏川,等到再开春的时候,我就要二十岁了。”

顾柏川没有回话,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觉得二十岁,是一个足够顶天立地、能独自面对生活的年纪,可是,我现在当真要二十了,却不觉得自己和从前有什么变化……我在大学没有交到什么体己的朋友,也没有成为成绩拔尖的那个,更没能变成你所期待的,有理想、有自我的人,我浑浑噩噩过日子,就像是地铁上每一个步履匆忙的人一样。

“我总希望自己能像跟你说的一样,有一个新的开始。所以,我找了一个合适的人,谈了一场顺利且平淡的恋爱,到最后发现我其实并没有多喜欢他,而答应和他在一起,好像也变成了一件错误的决定,我耽误了他,也耽误了自己……就像你说的那样。

“今天,我又被人指着鼻子骂恶心的同性恋,我依然愤怒到不能自已,动手打了人,我不知道明天这件事会发酵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这件事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我现在就站在天桥上,等着一个审判。

“顾柏川,二十岁了,我依然一事无成,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已经能看到尽头了。我会变成小时候自己最看不起的大人,找一份看得过去的工作,爱一个差不多的人,然后度过平庸的一生,跟装在罐头里的沙丁鱼没有区别。”可是我不想做一条罐头里的沙丁鱼。

最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我已经将电话挂断,剩下耳边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度过了这样一个新年。

我讨厌冬天。

打架的事情不了了之,主要原因是招惹我的那位室友原本是要评什么奖学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岔子,结果班里头传来传去,最后就变成了“因为黎海生有背景,所以打了人也没被处分”这样的故事。

这样的事情若要发生在中学时代,主角不被人报复,也是要被孤立的,然而,在如此接近小社会的成人校园里,非但没有人因为这种流言而排斥我,相反,更多了些对我笑脸相迎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

人心险恶而复杂,我可以单因为是本地生而被人看成“占了便宜才得以考进来的学生”,也可以因为各种没有根据的流言变成“有背景的红几代”,而这些背后议论我的人,分明对我的过去没有半点了解,却总是言之凿凿,一副确有其事又神秘兮兮的样子。

有时候,我也会自嘲地想,倘若我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大个背景,又怎的能老老实实挨着他们的非议,我早召集十个八个公关团队,模仿那些大牌名人的模样,给他们挨个送去律师函。

可惜,我不是。我也只是这座北京城里顶不起眼儿的一个,只够在有限的范围内,为一些无聊的人增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许第二天再有哪个学生身上出了条更大的新闻,他们便会忘了我。

好在,令我心中稍有平衡的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无独有偶——纪从云在她们戏剧学校也遇上了。

那些跟她一起学戏曲的女孩们,许多老早就准备教资考试,打算学好了戏曲出门做培训课或者学校的音乐老师。而纪从云心里头那股气儿不肯放下去,即便她知道如今流行音乐当道,传统戏剧生存空间被压缩得所剩无几,她还是一门心思想奔着舞台去。

她跟我说,唱了小半辈子,就为一朝登台惊艳四座,岂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我理解,但她的同学不理解。

她们说,纪从云要不是家里头有底子,身后有背景,怎么敢做那种春秋大梦,还说,什么京剧复兴、戏曲理想那都是留给有钱、有家底的人去做的闲事,普通人混一口饭吃都难,果然这皇城根儿底下出来的孩子就是敢想。

甭管前头怎么说,后面说我们的话总是如出一辙,好像出生在北京、在部队院里,就已经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光辉点。

没有人在意她唱了多久的戏、经历了多少非议、生活在患绝症父母门下顶着多大的压力,就为了一口吊在嗓子眼里的气,就为了一句“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为了一句“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

当我与纪从云聊起来的时候,她总说,算了,有得必有失。

“你当它是家乡,有人当它是梦寐以求的远方,所以谈不上什么嫉不嫉妒,也许这就是人之常情。”纪从云说。

我听得似懂非懂,也许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仍旧觉得人们不该对一件非我可决定的事情保持无端的恶意,比如性向、又比如家世、过往……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二十岁生日也就到来,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陈敏同志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她年轻时候上映的电影,张国荣演的,叫霸王别姬。

陈敏为了那里头王朝的兴衰更替而感叹,为好好一个男孩受尽其苦总算成角,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而哭泣。我却只盯着那虞姬眉眼间那两抹绯红,盯着他流转着万千思绪的眼睛,蓦地在脑子里涌现出的,全是关于顾柏川和纪从云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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