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34)
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这座城市,我坐在公交车上,暗自祈祷陈敏今天一定要加班还没回家,否则,我这个时间点回去,就连校队训练的借口都找不了——校队训练顶多到晚上六点半,还没有这样晚过。
从公交站到家门口走路要走十分钟,跑步的话也得要有个五六分钟,说实话,我不喜欢背着书包跑步,因为书包总会拍在后腰上,非常令人不舒服。此刻我却顾不得这些,从门岗那里飞奔起来,两条腿蹬得快要起飞似的。
家属楼一栋栋从我身旁掠过,里面的白炽灯光就跟飘在我身后催命的符咒一样,我气喘吁吁,却在我们家楼前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好吧,这样形容或许有点过分,但人数绝对是不少,高矮都有,他们打着手电,不停说着话,其中还要以陈敏同志的声音最为嘹亮。
“生生和你们家孩子碰过面之后就不见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嘿陈敏你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啊,我们好心好意帮你找人,你倒是赖上我们家孩子了,刚才辰辰不是说了吗,就说了两句话,你家孩子自己走掉的,关我们家什么事?”
“要是杨辰没干什么,他刚才心虚什么啊?”
……
我奔跑的脚步停下来,听着陈敏和杨辰他妈一声比一声高,忽然拿不准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了,我听见有人开口安慰,说先找到孩子要紧,她们两个的声音这才低下去。
要不然,掉头跑掉吧?
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出现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
顾柏川顺着夜色悄无声息走到我的旁边,没等我出声,他已经一把捂在我的嘴巴上,然后将我拖入楼后的角落里。
夜色正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喷洒在我的耳廓上:“黎海生,你到底去哪了?”他用气音问我。
“我……”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我清楚地知道这次是自己错了,我给他留的短信上分明已经说自己先回家去,却没有回家,甚至还去的是台球厅——那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地方,按照陈敏的话来说,所谓“三厅一社”台球厅,录像厅,游戏厅和麻将社,这些地方都是闲散混混才会去的地方。
若在平时,我肯定是要叫嚣他们太老古董,脑子里全是偏见,可如今是我有错在先,心虚得说不出来话。
“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机?”
“没电了。”
顾柏川叹了口气,他身后帮我捋了一下刚才跑步给跑乱的头发,低声道:“你妈就差报警了,这回,我也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
那天晚上,陈敏哭了。
我跟她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是她一直在哭,她说,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孩子,才十几岁就带着满身的烟酒气回家。
我怕她打我,于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门背后,这才敢跟她对话。
“我错了,我以后去了哪里肯定报备。”我已经数不清楚自己一晚上说了多少遍同样的话,我的嘴唇是木的,神经也是麻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要再哭。
我受不了女人哭,陈敏也算是其中一个,她哭得我心脏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她声嘶力竭,不断用拳头砸着我的房门,“黎海生,以后随你怎么活着行吗,行吗?我受不了了,我一个人实在是扛不住这个家了。”
我没再说话,眼泪跟断了弦一样往下落。
“妈,我真的没有抽烟,也没有喝酒。”
我这样解释,可是我知道她不信我——她没有信过我。
那天晚上特别安静,春天伊始,万物复苏,我却没有听见半点活物的动静,外面没有风,老槐树跟死了一样安静伫立在我的窗口前面,野猫不叫了,在我脑海中久久盘旋不下的知了也不叫了。
很多事情发生的过程中,当事人其实是有预感的,比如当我遥望天空中那轮土黄色的月亮时,我就已经隐约参透了陈敏最后一句话,她说,她一个人再也撑不起这个家了。
当天晚上十点半,黎正思带着浑身的酒气回家,伴随房门重重摔上的声音,我听见他们两个又在吵架,陈敏用尖利的声音质问他:“黎海生到底是不是你儿子?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儿子?”
我无心听黎正思的回答,因为在我心里也从未承认有他这么个父亲,于是我再次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潜望镜,趴在窗户外的平台上,悄悄看向顾柏川的房间。
若叫是平时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躺在床上看书了,今天却没有。
我见他安静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罐焦糖饼干,壁挂电视一明一暗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眉眼深邃,我猜测那电视里头应该又是在播放什么鲸鱼、什么北极熊、什么水母又什么海马——我时常觉得命运稀奇古怪,比如他名字里明明是个“川”字却如此向往大海。
而我,名字里虽然有个“海”,但我厌恶大海,因为它夺走了我们父母的时间,吞噬了我们的童年,它是无根的东西。人们管驰骋于海上的人叫水手,赞叹于他们精神上的丰饶,却忘了水手的家在岸上,在平凡的土地上,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
第二天,我在客厅的桌面上看见一张白纸,顶头几个字叫“离婚协议书”。
我平生第一次逃了学,哪也没去,就偷偷从墙上挂的奶箱里取了顾柏川家的备用钥匙,溜进他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四仰八叉,直到九九哼哼唧唧费力从地上爬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上爬到床上,最后窝在我的肚子上。
我闭着眼睛,摸了摸它的毛发,忽然感觉到一点不同的触感,于是睁开眼,看见那只我曾经送给顾柏川做生日礼物的虎鲸手偶,几年过去,它看上去还跟当初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它上面沾了点焦糖饼干的渣子。
第32章 72-75
顾柏川回来的时候,我抱着狗,已经彻底在他床上睡熟了。
“黎海生。”他咬牙切齿喊我的名字,惊得我和九九同一时间睁开眼转头看他。
“你回来了?”我揉了揉眼睛。
顾柏川将九九抱下去,翻身上床,指着他深蓝色床单上一根根白毛黑毛道:“九九不能上我的床,你看看这弄的都是狗毛……还有,你不是跟班主任请假说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跑来我家?”
我坐在床头,看他在我旁边跟床单上的狗毛较劲,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撑在床单上,忽然心思就飘远了。
直到顾柏川又喊我的名字,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才幽幽转过头来,对着他露出笑脸,告诉他,我没有生病,就是单纯不想上学。
到头来我也没跟顾柏川说,我看到了陈敏放在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我只是坐在他的床上同他笑,就在夕阳余晖中,我恍惚间好似明白当年许芸阿姨去世,顾柏川为什么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心事。
我开始整天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老槐树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乌鸦成片徘徊于大院上空,羽毛或大或小落在松树枝上、紫藤花上、绿草地上。
这些都会让我想到陈敏同志和她可怜可悲的婚姻,我不免反思那个名为“爱情”的东西,曾经我以为那是要死要活的、要海誓山盟、要持续一生的事情,而如今看来,费洛蒙脱离了春季肥沃土地的滋养,很快就会在冬天死亡——即便人类是一种高级动物,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四季,可没人能逃脱自然规律,曾经盛放的,终究会变成枯萎的。
我们会相爱,会分离,会变成满地的乌鸦羽毛,然后睡在棺材里。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终日惶惶不安,好似那被推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世:我的牺牲是无辜的,但我仍决定宽恕陈敏和黎正思同志,我希望我的血会对他们错误的婚姻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