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66)
再醒过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魏惟一在床上蠕动了几下,意识到身后并没有什么黏腻的感受,是蒋均良帮他清理过了吗?他想了想,忍着酸痛爬了起来。
洗漱完在桌上找到蒋均良说的药膏,魏惟一心里开心地冒泡。昨天的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么不真实,可又没办法清晰地去思考要不要不沉迷其中,只是看进那双眼睛,就已经举白旗投降。
虽然他不知道蒋均良是为什么突然这样做,仔细想想,从他打电话过来时表现就很奇怪,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他知道了自己借钱给蒋爸的事吗?可是,他看起来那么难过,不至于是为了这点小事吧。能让蒋均良难过的人和事,整个世界也不超过几件吧,魏惟一眼睛慢慢瞪大,缓缓抬头,不会吧……
他飞也似的收拾东西退了房,全速奔向这几个月去了无数次的医院。
一口气跑到电梯里,弓身喘了喘气,又冲出电梯。无数个病房号从眼前掠过,魏惟一终于在门口停下。
到了最关键的一刻,他反而有些犹豫,想起很久以前和蒋均良讨论到的薛定谔的猫,还没有打开的时候都是存在的,但是打开那一刻就不在了。
把手一转,门被从里推开,一个女护士走出来。
魏惟一退让开,余光瞥见病房里空白的一线,心下一咯噔。
护士很有礼貌地问他来探望谁,他说了蒋均良母亲的名字。护士脸上立刻现出一点惋惜和可怜的神色,“她已经不在了。”
犹如晴天霹雳,魏惟一一瞬间好像失去了言语,立在当场动弹不得,昨日蒋均良悲伤的表情闪电般划过脑海,脚底生出的凉意疯狂地破茧而出包裹住全身。他喃喃出口:“不是说已经快好转了吗,做完手术就能出院了吗?”
“那天晚上病人病情忽然恶化,在手术室里呆了几个小时也没能救过来。”微寒的春风零零落落地拂过,护士没什么情绪的话依旧回荡在脑海中,魏惟一独自一个人走在街道上,终于明白蒋均良为什么情绪那么低落又那么奇怪。
走着走着竟然到了附近的出租屋,魏惟一在楼下想了想,还是踏上了台阶。
门窗大开,地板砖上湿漉漉的,应该是才拖过地。客厅里站着个人影,手里拿着拖把,空着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敲了敲后腰。
他没想到蒋爸爸在,吃了一惊,昨日的记忆见缝插进地滚进脑海,便有些心虚道:“叔叔,你今天回来了啊?”
蒋父闻言转身,和他打招呼,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是啊,蒋均良他妈妈走了,一下子多了很多时间,所以回来看看。你刚从机场过来?”
魏惟一不自然地点头,又说:“叔叔,节哀。”
蒋父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静了会儿,蒋父又问:“你和蒋均良说过了吗,要不要我把他叫回来陪你吃个饭?”
“不用。”魏惟一连忙摆手,“他知道我来了,等会儿我自个儿去找他。”
“是吗?”蒋父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挺直腰板,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层层叠叠都是岁月的印记,“那就好,没想到蒋均良能交到你这么真心的朋友,也是这小子的福气了。”
“哪有?他本来就很好。”魏惟一哈哈笑了几声,“是我的福气。”
蒋父放下拖把,坐到沙发上看向他,颇有些久坐的意味,“惟一,我可以问问你蒋均良平时是怎么样的吗?”
魏惟一愣住,踌躇了半晌回答:“我还没和他成为朋友的时候,就高一那会儿,我觉得这人挺清高的,不怎么主动和别人说话,但是很多女生都喜欢他。熟了之后发现他是真不愿意多和别人交流,不过很细心很妥帖,虽然我觉得这个妥帖是因为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顿了顿,“叔叔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蒋父听这段话时已不自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直到最后一句才敛去,“这些年我几乎缺席了他的一切成长,为了我的事业放弃了陪伴他的机会,我不知道他爱做的事,也不知道他经历的困难。我总是在想,我的儿子已经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劫难,我恐怕直到退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作为一个父亲,我真的很失职。其实,他对我有抱怨也是在所难免的。”
蒋父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魏惟一忍不住说:“伯父,其实蒋均良很在乎你们,就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会觉得失望。”
蒋父摇摇头,“我知道,但他并不愿意原谅我,也不想和我多说话。不过,我还是很欣慰能看到他独当一面的模样。”勉强挤出一个无力的笑,“谢谢你,还肯听我这个老人说这么多。”
室内安静下来。
魏惟一抬起脚,起身,走到一半还是说了一句:“他这个人虽然心硬,但总有心软的时候。”
他进卧室待了半天,将近中午,也不想硬着头皮和蒋父一起吃饭,问蒋均良能不能去找他。
那边回得很快:你在哪?
魏惟一说在他家,蒋均良发了个地位过来,让他去小区不远的饭店找他。
魏惟一问他:你不用和你爸爸一起吃饭吗?
那边没有回复。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
陌生的花开满了门前的几棵树,风一吹,飘飘扬扬,春意在城市里慢慢渲染开来。
店里人寥寥无几。
魏惟一找了个空桌,坐下没多久,蒋均良走了进来。
他大概是回去换了衣服,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牛仔外套,里面就一件白色T恤,很普通的穿搭,偏偏显出身高和长腿,一路过来店里的人眼珠子都跟着他走。
蒋均良拉开魏惟一对面的椅子,问他:“你点餐了吗?”
“还没有。”魏惟一把菜单递给他,“我已经选好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请客。”
蒋均良看他一眼,“怎么突然请客?”
“我开心啊!”魏惟一笑起来,他的笑永远那么灿烂那么明媚,好像光都在偏爱他。
蒋均良抿了抿嘴,不再看他,翻着菜单点完了菜。
“你......”魏惟一舔了舔嘴巴,感觉有些说不下去,“还好吗?”
蒋均良抬头看他。
他不得不把话说完,“我今天去医院了。你,别太难过。”
蒋均良还是没吭声。
“我是说,你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种事情也是没办法的,不是努力就能挽回的,你没必要自责。”魏惟一尽可能地想要安慰到他,“也许这确实是命运注定,但你已经在你能做到的范围做到最好了吧。”
“我没有。”蒋均良忽然打断他,低着头又否定了一次,“我没有做到最好。”
沉默是金。
蒋均良低低地说:“她心跳停跳的那一刻,我忽然想,我还有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和她一起做,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我早一点回应她,如果,她还在——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原来我一直很遗憾,从去年的一月份到今年的三月份,四百天里,我一直很遗憾。”
魏惟一说不出话来。或者,现在他只要做一个倾听者就好了。蒋均良有几次多话的时候呢?
店里的服务员走过来把一旁的窗户打开,阳光洒进来,室内霎时亮堂了不少,木制的桌子上泛出一层白光。
魏惟一倾身,拉近两人距离,“哎,我今天回去看到你爸在家。他在搞卫生,还和我说了很多话。”
“嗯。”
“你不好奇他和我说了什么?”
蒋均良用水杯轻轻压住菜单的一角,敷衍地问道:“说了什么?”
魏惟一继续说:“他和我说缺席了你的成长之类的话,还问我你平时什么样。我觉得其实他对你很愧疚,很想和你好好沟通一下,也许你可以和他多说说话。”
蒋均良这下笑了,凉凉地道:“你还真是乐于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