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温非寒(18)
“博物馆呢?”
“小顾说有我在,新人都跟松口气似地,让我这两天别去了,留给新人锻炼锻炼。”
“得,”男生对这类显摆早已见怪不怪,“您就可劲儿吹。”
尹家的爷爷奶奶作为回聘研究员,一辈子磕在考古学里,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听见哪儿哪儿出土了什么玩意儿,身体一下子年轻个几十岁,闹腾得像是能参加一场百里竞走。
“真转文了?”尹奶奶随手转了转手里的宋元通宝,“我说你零花都跑哪儿了,搞半天全丢老行街里了。就这么个玩意儿花了不少钱吧?”
“……我应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
“你想回答哪一个?”
“刘碧霞女士,”尹知温叹了口气,在蚊子咬的包上画了个十字架,“这种体贴可以不要。”
“那我应该怎么说?”尹奶奶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坐下来,“从小你所有事都顺风顺水的,所以面对问题时从来不考虑后果。”
“被迫把高中三年能学好的知识缩成两年很好受吗?”
“当初直升高中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就算你脑子好使比别人聪明,迟早要因为你说一时做一时的态度摔一跤。”
“是是是,”男生郁闷地拨弄手风琴的琴键,“你说得对,这次是我的错。”
不仅摔了一跤自讨苦吃,昨晚上还把一只大傻猫的猫须给扯断了。
“该,”尹奶奶瞄了一眼窗外的电视,幸灾乐祸地转了转脖子,“听说转文那天你妈也去了?”
“是啊。”
“怎么样?是不是老了很多?”
“……那也比你年轻。”
“废话吗!”尹奶奶两眼一瞪,差点儿上手打人了,“这次正好是她过来开会,不然又得我告假给你签字。”
“今年他俩得在研究所过年,你那几眼可要好好记住了,下次看见还不知道是啥时候。”
尹知温耸了耸肩,见怪不怪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吧?才九月底。”
“是嘛。”
尹奶奶学着电视里的京剧调子,哼哼唧唧唱了一句《望江亭》才说:“也就一眨眼的事儿。”
“高一两个学期过得还嫌慢了吗。”
“你以为……算了,越说你越不想听。”尹奶奶给孙子这副耳朵都他妈起茧了的表情都逗笑了,她拧了拧肩膀,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我肩膀疼,你捶捶?”
尹知温终于松了口气,心说奶奶没什么用的体贴总算派上了用场。他走到老太婆的逍遥椅前,眼睛却盯着窗外的楼房,间歇性走神了。
很多次回家时,自己都会站在小区前的斑马线上,等到老街那边来了车才过马路。
不然这几根颜色都要掉光了的斑马线有什么用?
他自以为人生平安顺遂,总是置身事外地规划未来的走向,偶尔骄傲自满起来,还能支起身子看别人吵闹。
现在想来,就好比一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笑话路边摊贩出洋相。
老丢人了。
如果不是陈非寒从桌子摔下去的屁股墩儿,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些丑陋的自我催眠?
“哎哟,隔壁家的小王又炒茄子,爆油的香味这么呛,开了抽油烟机没有啊,”尹奶奶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要做晚饭了,“乖孙儿快去做饭,我一闻这味道就头疼。”
尹知温手一滑,忍不住加重力道:“有你这样的吗——”
“你想掐死我,亲手送你奶奶归西?要是嗓门大,就去阳台嚷一声,让小王别炒了,这味道肯定又没放油,要是锅子糊了就上我们家来吃,一个月换三个锅,不累吗。”
尹知温没好气地踹了一脚自家奶奶的逍遥椅:“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倒是做个饭啊!”
“哈哈,老喽,”尹奶奶眯着皱纹大笑,“人多热闹,这不炫耀孙子也有人听嘛。”
嘁,少来。
尹奶奶住在单位家属楼,房子有些老旧,隔音不太好,但在八九十年代算得上是不愁吃穿的人家。尹知温从小这片破地儿长大,对每栋房子的一砖一瓦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不仅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也跟着他们手里的文物们长大。
别人家小孩儿的睡前故事是小蝌蚪找妈妈,他家的是“乖孙你看,这是从山东章丘出土的陶马车,虽然是个模型,但也有七八分像。”
偏巧这屁点大的小孩,听不懂几个字还咧着嘴傻笑个不停。
原本人生就应该顺遂地往前走,像家里大多数亲戚一样,名校出身,行业一线。节假日时聚个餐,和同辈去沿江风光带买奶茶。
可突然有一天,他心里有个小人拿着儿时的陶马车模型,颤颤巍巍地问真的陶马车长什么样。
和儿时的异想天开一样吗?
第15章 天亮
这个周末画室老师上京培训,陈非寒心里过意不去,和小胡在画室里泡了一整天。他游戏瘾不大,以前喜欢玩cs的僵尸模式,现在看见花里胡哨的枪就觉得幼稚。尤其上了高中,看见真人cs在商场里蹿来蹿去的,他尬得有多远跑多远。
星期天晚上,画室里留了两三个学生画画,看样子是作业要交不上了。画着画着小胡又开始郁闷,指着自己画板问:“寒哥你看这云,是不是越看越诡异。”
陈非寒晃了老半天腿,很无聊地在自己的素描纸上涂涂画画,把画好的线条描了又描。直到小胡凑到他跟前晃了晃手,这人才如梦初醒地指着自己问:“你问我?”
周围几个人垂着眼看他,像在看傻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从桌上跳下来,站稳后看了看说:“背景色有点儿冲突。”
“这个蓝色的底,还得加点儿黑,”他突然与世隔绝地来了一句,“嗯……你这是画丙烯还是画油画啊?”
“寒哥,”小胡叹了口气,“咱这是水粉。”
“……”对不起。
陈非寒神志不清的时候默认所有颜料都是丙烯,因为他用惯了,井盖儿墙壁都能画。尽管上高中后一直在画室接受三考熏陶,但他的水粉使用次数屈指可数,画室老师声称剁掉几根手指也能数得过来。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为了艺考才学画的。
陈非寒指着画板的手愣住了。
“寒哥?”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像食草动物咬着一坨肉,边吃边吐。
“你们画,我出去走走。”
男生匆忙收拾书包,把周围的材料瞎几把收拾了一下,颜料盘子想洗又嫌烦,干脆往水池子里一扔,迈着大步就跑了。他沿着走廊向前冲刺,身体逐渐变得轻盈起来。
我他妈有个想法。
我想起飞。
我想飞到能和狂风并肩的位置——
然后再重重地落下去。
我想发疯。
陈非寒没有下楼,他一股脑地往楼顶的方向冲,甚至张牙舞爪地从艺体馆南侧冲到了艺体馆北侧,活像一只迎风撒泼的野猫。通往楼顶的铁栏门上了锁,他气喘吁吁地坐在阶梯上,背后只有一间教室亮着灯,眼前是沉入夜色的金色圆月。
他画过,在很小的时候。
他什么都画过。
小时候街坊邻居不兴开风扇,他们喜欢搬个木头靠椅,坐在大树底下一边侃天儿一边乘凉。陈非寒就躲在树后面,一边数人头一边画,白背心黄皮肤,有的人瘦瘦的,有的人矮矮的,画完后把背景涂得乌漆抹黑,在最上面加一轮巨大的,连蜡笔都没抹匀的月亮。
那月亮属实丑陋,却和眼前的景象缓缓重叠。
像极了被遗忘许久的初衷。
陈非寒面朝晚风坐了一会儿,吹得手臂都凉飕飕的。他抠了抠鸡皮疙瘩,走廊尽头的教室里忽然传来一声低缓的试音。
乍一听是口琴。
但比口琴醇厚太多了,像一句不痛不痒的邀请。
他抬头朝走廊深处望去,几声灵巧的转音滴滴答答地倾泻而出,融化在月色里,湿漉漉的尾音被浪漫地延长了好几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