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时(13)
沈苫弯着笑眼点头:“当然,你来自地中海的心脏。”
默数不到三个数,抱胸倚在一边墙上的秦峥眼睁睁地看着女孩脸红了。
地中海的心脏。
秦峥在心里默念过这六个字,心不在焉地想,他中学地理学过,地中海气候区盛行西风,夏季炎热干燥,少降雨,没什么意思。
“秦峥。”
席勒也没什么意思。
维也纳分离派从施特劳斯代表的传统文化中分离出来成立先锋派联盟,但施特劳斯的去世却还是带走了维也纳人几乎一半的灵魂。
“秦峥?”
好不容易送走依依不舍的女学生,沈苫转过头就发现二少爷正靠在席勒的自画像边上出神,姿势与那位不安定但才华出众的艺术家如出一辙。
“陛下。”
第三声含笑的呼唤,终于将秦峥从不知云游到何方的神思中拉了回来。
“你知道吗,德语里有一个词,”沈苫一本正经、咬字认真地念出发音,“Ewiggestrigen.”
秦峥懒洋洋抬眸与他对视:“永远活在过去的人。”
沈苫挤着眼睛促狭地对他点了点头:“嗯哼。”
秦峥装傻一流,立刻祸水东引:“但你不是这种人。”
沈苫撇了下嘴:“当然,怀旧是你们布尔乔亚(资产阶级)的老爷们才会做的事,我们布尔什维克(苏联共产党)只看当下。”
他们中午才在人头攒动的中央咖啡馆用过餐,列宁和托洛茨基曾在那里密谋俄国革命,而沈苫此刻显然还未出戏,张口闭口都是阶级斗争。
秦峥又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那谁去看未来?”
这倒是个好问题,回答起来也简单,东拐西拐,正确答案能有一箩筐,但沈苫想了想,最后还是答非所问:“只看当下不好吗?”
他说:“昨日的世界固然美好,未来的世界固然神秘,但那都与此刻的我毫无干系。”
如果茨威格在自杀之前预知到了若干年后《昨日的世界》会被某个后生这样胡乱引用,不知会不会气得认为自己的死实在太不值当,活下来,看看维也纳今日的和平辉煌。
在“那过去的我们也与你无关吗”和“你是真的不怕死吗”两个问题之间斟酌片刻,秦峥最后选了第三种回应:“诡辩。”
沈苫耸了耸肩,笑着接受了这份批驳。
利奥波德博物馆有世界上最完整的席勒收藏,二人走走停停,时不时地发表一些艺术见解。
对于那位英年早逝的张狂画家,沈苫和秦峥就像是维也纳分离派与保守派的两位当代代表人士,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愿意向谁低头。
沈苫的中文词汇量不比秦峥,说到某个词的时候卡了壳,想用匈牙利语但对方听不懂,德语和英文更是翻译不出本意,憋了半天,最后忽然释然。
“你就是想和我作对。”他肯定道。
席勒和梵高一样,在生命最后十年疯狂燃烧自己,创造出一批惊世骇俗的作品,但他又远比梵高幸运,在活着时便已足够知名。席勒很叛逆,秦峥也很叛逆,两个骨子里相似的叛逆灵魂相撞在一起,就算有不和,也该有惺惺相惜,总之不会像秦峥刚才那样,把席勒批判得几乎一文不值。
他就是又闹小孩脾气了。走上屋顶时,沈苫再一次肯定地想。
博物馆的屋顶在前些年扩建了一座Mq Libelle观景台,不举办艺术文化活动的时候,参观者也可以透过玻璃幕墙眺望维也纳的市中心。
秦峥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总扯洋文,我教你一个中文的成语。”
沈苫笑了笑:“少爷赐教。”
秦峥像他刚才说“Ewiggestrigen”时一样认真咬字:“蝉不知雪。”
知了夏天生,秋天死,看不到雪。
沈苫想了片刻便懂了:“你说我见闻不广?”
秦峥轻轻摇头,在远处的霍夫堡皇宫剪影中转过头与沈苫对视,深色的眼眸光很平静。
“我希望你能看到雪。”他说。
沈苫迟缓地眨了下眼,忽然语塞了。
他想起了昨晚。
他们两个在哥本哈根转机,临时订下各种行程,酒店的位置不易寻找,出租车载着他们兜兜转转,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去后,将他们送到了最初被忽略掉的不起眼角落。秦峥意外的绅士,在请示过沈苫的意见后,有史以来第一次为他们两个订了不同的两间客房,并且把可以看到多瑙河的那一间让给了沈苫。
陌生又新奇——当和秦峥背对背站在走廊上、即将用房卡刷开门锁却被人叫住时,沈苫就是这么感觉的。
——沈苫。
——什么?
——晚安。
竟然只是晚安。
好在,只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