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寻处(171)
温十安又拉好被子,确保顾澈不会受凉,才起身去找药。听到胡昌这话,他停下了动作,问:“胡昌先生何错之有?”
借着尚且明亮的暮色,温十安清晰地看到,胡昌的头发已经近乎全白,脸上皱纹横生,透着衰老的疲态。
“这声抱歉,我是替他说的。”胡昌扭头看向屏障,叹息道,“别躲了,想看就看看吧。”
赵义垂着头从屏障后走出来,双手揪着衣服,看样子紧张极了。
温十安放下手里的药,弯腰冲他鞠了一躬。
“温先生这是做什么!我受不起您这一拜……”赵义忙过来想扶起他。
“若不是你的文章,我们或许真的会死在监狱里。”温十安端端正正鞠完了一躬,道,“这声谢谢也是思辰想诉你的。”
赵义的眼泪控制不住地砸了下来,他紧紧咬着牙,抽泣声却从牙关泄露出来。
胡昌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他的肩,任由他埋着头哭,边哭边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好了,等会把人吵醒了。”胡昌拍了拍他的肩,无奈道。
赵义一听,马上紧闭着嘴,只剩鼻子还在一抽一抽的。
温十安将药罐放在炉子上,蹲在地上开始生火,边问:“胡昌先生怎么来上海了?”
“在报上看到你和顾澈被抓,心里着急,就过来了。”胡昌看他肩头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忍不住在他身边蹲下,抢过扇子,强硬道,“我来吧,你快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别还没等顾澈醒来,你又出什么事了。”
温十安沉默了几秒,鞠躬道:“多谢先生。”
温十安回到房间,坐在床沿上开始脱上衣,他原来的长褂在狱中几乎已经破得不能穿了,出狱前司长给他们换上了一身衬衫和长裤,只是此时的衬衫有一半都被血染透了。
赵义看着他脱下衣服,白皙的身体上遍布青紫伤痕,有的是瘀血,有的是肿块,还有地方破了皮,血丝漫延出来,又被他随手用毛巾擦掉了。
这样一具身体暴露在面前,赵义眼泪再一次翻腾上来,他赶忙低下头,声音在抖,“温先生,我就先走了……我来是为向你们辞行的,我准备出国,今晚就走。”
温十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问:“要去哪呢?”
赵义摇了摇头,“去欧洲,具体哪里我也没决定好,准备先去德国落脚。”
总之南京是待不得了,他此番得罪了司长,南京必然是留不得了。
温十安心里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只能道:“多保重,我会向他转达的。”
赵义深深地朝顾澈鞠了一躬,最后是哭着离开的,不知是在哭前路,还是在哭往事。
温十安实在没有力气多想,他累极了,身心俱疲,五脏六腑错位一样的疼,好像只要闭上了眼就再也醒不来了。
等到胡昌熬好药,天已经黑了,胡昌不好多叨扰就先行离开,温十安送他到门口,看到一轮下弦月衬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作黑暗里唯一的光。
顾澈依旧没有要醒的趋势,温十安把药放在一边,想等温热了再喂给他。
此时月色从窗户里洒进来,一股脑把凄凉的白泼在人身上,顾澈的脸瞧上去也异常苍白。
温十安解开他的衣服,看到同样遍布全身的伤,指尖忍不住颤抖。
膝盖上方被枪打到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起来,温十安呼吸都放得很轻,指尖翻动,解开了纱布。
里面血和脓水混合,早已经烂得不成样,看样子这条腿是废了。
温十安极尽小心地把药敷在伤口上,顾澈疼得发抖,他稍微一动作,温十安就立刻停了手,然后一点一点地帮他敷药,等到折腾完,退烧的药已经放到温热,温十安也出了一身的汗。
顾澈喝不进药,温十安就自己喝了再喂给他,退烧的药、长伤口的药、消炎的药……从前最怕苦,现在倒觉得连药都平淡无味。
做完这一切,他就躺在顾澈身边,明明累极,此时却没有困意,就在夜里一遍遍用视线描摹那张沉睡的脸。
顾澈第二日仍然没有醒来,烧倒是退了下去,脸上也开始有些红润。
温十安下午出去买了些包子,想着如果顾澈醒了可以吃些垫垫肚子,等他回来就看见几个学生站在门口张望。
“这是怎么了?”他问。
刘晓冲他鞠了一躬,学生们陆续都跟着鞠躬,“我们是来看望先生的,想告诉先生,北洋政府已经拒绝了和会签字,我们赢了!”
温十安微怔,下意识回道:“好,赢了就好。”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艰难奋斗的结果,明明他应该欢呼、感动、流泪,可此时看到这些学生饱含泪水和喜悦的双眼,他只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