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18)

作者:徐十五娘

那人却又说了一大套。浦季宾先疑心他要索贿,尔后才听明白,是顶好再请上司的上司挂个名,并写一首颂词添上去,那这件事整体的级别,就又可以升高个几阶。因那上司们虽然有了地位,却总有些遗憾,想附庸一番风雅。听说之前被几个做学问的人弄得下不来台,里头就有浦季宾的同仁。

想也知道浦季宾不会愿意,那人嘴里端着腔调,眼睛觑着他神色:“浦先生从前是做教授的,或者还有不便。如今在这委员顾问里头,不过是一公务员,作一篇合用的诗文,和作等因奉此的公文,并没什么区别。这也可以见得浦先生的诚心——想必也希望这事弄得轰烈些罢?”浦季宾暗想,就算是你的上司行,难道以前没有同席吃过饭么?我就真曾经看得起他不成。百般不忿,转身就要走。刚做了个动作,心底空茫一笑,知道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这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了,人家有的是五陵裘马,你浦先生有甚么呢?人家抓住机会,顾全了自己的事业,你连几篇文章,都为家事所耽搁,现在还只起了大半。今日如果使气,就又要把几个月的心血白费。

对面说道:“这也是于国民有益的事情。”

于国民有益否尚未可知,于他自己,影响却立刻显现出来:那颂圣文章居然登在报纸上,这可与说好的全不一样。浦季宾在五年十年以前被摆这么一遭,都免不了要撕碎报纸,如今只抿了抿唇,压在水杯底下。说:“我今天出去会朋友,要晚些回来,不要乱跑。”

是去吃个酒。有故人从外地来,大家难得一聚,他本来不想去,奈何席上有人力邀:“这时候,见次面多难!”压低声音补道:“他阔了。这可是嘉陵难得的馆子,做下江菜的,你出来多年,就不想么?就算你不想他,也想菜了!白吃他一顿,又有什么不好。”其实只是时隔多年,又处于如斯境遇,看别人的生活都觉得很陌生,总有几分羞于见人的意思。

也真的想下江菜了。

他来得不早,里头已经有了几位客人。老同学,有文化的人,倒没太多政商之流,想必是不好请,或者不愿请。侍者引他到门口,他打量自己衣着一眼,竟有些怯场。旋即笑了,这又有什么可怯的?布衣而已,他的脸面,有就是有,无也就是无,倒还不必只在一套衣服上。

还没进门,听见里头人正在议论他。幸而不曾以“疑似汉奸”来论,无非是说他不该做那编书与写诗文的事。但就这几句,便够难堪了。想起当日他与任希靖祝芝江最为要好,而今祝芝江加入特殊党派杳无所踪,浦季宾沉沦如此,只有惊才绝艳的老本与名声在,只有任希靖一路安适。又清高,又顺遂,真正难得的人才,一提起来,俱是啧啧称赞。当然没人知道他就站在外边。

实在没忍住,推门走了进去。也是因为门口听话这事,叫侍者看着有些尴尬。桌面上一瞬寂然。有人笑道:“剑卿,你来啦!好久不见!”

叫他剑卿,本是一种客气,奈何浦季宾对这字简直有过分的敏感,不禁就要怀疑人家讽刺他有那汉奸冒名的事,勉强笑了一笑。这一笑也笑自己——敏感若此,难道不可笑么?既可笑,又委屈。

这双重情绪烧灼了他,逼着他唇齿不受控制地张合,往外吐字:“就是任希靖来,和我易地而处,也未必不会写那些东西!生活的艰难,他只是没懂得,他没有经过,就不必凭空幻想。哪怕‘时穷节乃见’,那也要先经过了,才可以说出口的!”头脑喝醉似嗡嗡响,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说完冷静下来,后悔发了一套胡言乱语,不该随意评论别人。

有人圆场道:“剑卿还没有喝酒,便醉了,说这么一大篇话。快坐下,先喝杯茶。”浦季宾却没做声。既然知道席上有人这么看他,这饭就不大吃得下去,但这样看他的人多,难道他永远要避着这几位?嘉陵的街路,上坡下坡七拐八拐,单是出门一趟又白白回去,就觉着很不平。

面上挂个风吹就散的笑容,他正沉吟着。后头又有两位客推门而入,一人凑近,拍拍他肩,说:“季宾还没有喝酒,那我请季宾喝一杯罢?”

任希靖邀他饮的这一杯白酒,在他,那感激程度,几乎与交杯酒等同了。他问:“任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意在打探任究竟听到那些话未。本来很习惯要叫他希靖,说出口,却唯有“任先生”三个字。

任希靖听见称呼,炯炯目光照在他脸上,浦季宾两手垂在身侧,指尖颤了颤。因为差点抬起来摸摸面颊,又强自抑制住。任希靖道:“多少年不见,你也叫我任先生,倒显得我叫名是过分的热络——来有一会儿了,只是你站在房门口,我挤进来,也不方便嘛。我们人多,椅子一多,过道哪容得下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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