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17)

作者:徐十五娘

好容易从老家跑出来,还差点被请去“合作”的人,对于做亡国奴这件事,比别人更多一分心有余悸。一向晕机,把午饭吐了个干净。觑着周围乘客,惧怕那嫌恶的眼神,面上沁着发烫。他走时,只给傅先生留了封信,连别宴都没有叫请,因为此际真有离愁郁郁,反而不想叫人看见,也不愿再触动。

不能挑明的事:匆匆要走,一部分正因这傅先生。两人交往惯了,浦季宾竟渐有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滋味。或许任希靖给他开了个坏头。

如今,极易对人生出依恋,亲近一久,便生异想。原来好嘲笑世间有一等男子,见了女人就要往自己身上想,怎能也落入窠臼?

想起旧日有人说他性情固执,令他不悦中含着自矜。固执也是坚强,证明他与一切浮花浪蕊不同,现在却是这种样子。真连自己都悚然。因此赶快逃往内地,不知为了逃兵还是逃人。大抵二者兼而有之,这才不惮于盛暑里乘飞机,降落在下关。

幸而还有事做,仍回华宁学校去教书。不几天,海上当真开了仗,珠城与内地交通久断,那傅先生自是杳如黄鹤,倒令浦季宾怅然几日,正好将一切抛之脑后。像把生命的一块咬掉扔了,从此又是一个脆生生的苹果,皮肤再无磕碰的痕迹。

可是痕迹咬掉了,要露出果肉的呀!赤裸着,经受空气的腐化。他一面庆幸自己北上得早,没有逃出家乡又困在珠城,一面临风对月,念起这些乏味的罗愁绮恨,不免感慨系之。教了整两个学期,顺便把之前没写成的文章渐渐补上,孩子也有朋友可串门子。嗣后回想,这些年最安适的一段时光,竟然是在轰炸声里那短短一年,真叫浦季宾哭笑不得。

日子慢悠悠、亮晶晶地飘着,忘乎所以,忘了有多短。不是没有苦,但他从之前昏沉迷蒙的岁月刚脱身,一时还觉不出。后来,出了桩真假美猴王式的奇闻轶事:在家乡,竟还有一个人,叫做浦季宾。不过用的是他的字,上剑下卿两个字。父亲是旧式读书人,当然给儿女起过字,只是他不怎样使用。

做梦都料不到。气得心口发凉,想了几个可能的人选,但是关山万里,不过空想而已,剩得勉强一笑作为自嘲:“怕什么,上天就总来什么,这也是一贯的了。”

他几年不在华宁,把持门户的前辈换了一位。两人一贯不对付,虽仅是学术上的攻讦,但互相指斥过“胡说八道,不值一文”的人,现要共事,难免有些不自在。遑论再添上一个汪时敏!汪时敏这阵倒正得意,写了两本书,连洋人都慕名。这几年国仗打起来,大家联合逃难,竟把他和汪时敏的工作联合到了一处。

表面关系不咸不淡,但打知道了任希靖的秘事,他看汪时敏,总脱不开一种奇怪心情。理智不愿如此,情感却是另一回事。并且,汪时敏看他,也添了一层奇怪态度。两人中间似隔了几层厚玻璃。

使浦季宾疑心汪时敏知道了他,此外,想不出有甚得罪处。任希靖说的?那么,开战后两人必有暗中交往。汪时敏竟会因为这个恼他?这可不是“翰林风月”的本分。任希靖——才恍悟,既然可以轻易把汪时敏告诉给他,难道就不能把他轻易叙述给汪时敏么?理固宜然。

冒名之事一出,他到底不愿在下关停留第四个学期。故事都能从下江传到西南,由汪时敏偶然提起,知道的人岂会少?更谈不上同情,只在摆龙门阵时候拿他当做添菜。甚至有人讲:“苍蝇不叮无缝蛋!他在下江,在珠城,谁知道做了什么?”自古文人矜于名节,这些言语,出自路人尚可,若有一日出自学生之口,或在同侪师友间流播,真会令浦季宾羞惭至死。

便是这么来的嘉陵。不想露面交际,正好有政府部门在编书,找上了他。要在以往未必乐于服务公家,现在却急切应召。存了私心:若有这回,便可留下个证据,证明“我是真的我”,洗一洗流言,也免得战后出麻烦,再找到他头上。

做完这事,终于到了秋冬。秋冬可以用得上“终于”二字,盖因终于有雾来。晴时轰炸频仍,他连房子都被炸过一回。带着两个孩子搬家,麻烦之至。除却不愿,也确实不能做长期外出的事,他没有太太看家,孩子小,若放了警报,没其他的办法。一粥一饭还可拜托邻里,关系性命的事,自没个让人帮忙的道理。

除非娶个太太。这又是决计不能的。

丛书编好,就过了旧历年关。结束那时,一是付印,一是稿费,负责人是个胖大汉子,莫名地叫浦季宾想起游行入狱那回,来劝他的人。仔细瞧瞧,才确信不是。说了一套仰慕学问的话。这人其实没有甚么学识,他懒得理会这搭讪,垂下头,淡笑着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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