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良木这眼眶一下就红了。

“阿良，一个人的日子很难熬的，特别是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都经历过了……当初干了两年记事员之后，我就想回老家了，尘归尘，土归土，以后死了就葬在这儿。所以我辞了工，回到这里，守着我们那栋老房子过日子算了，反正我也没追求，就过一天算一天吧……以前总想着发达，现在也不想了，可能就是……真的看开了吧。”

尤良木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对他来说，这样的舅舅很陌生，尤启超身上的变化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但这一切又似乎就该如此，这么的顺其自然。

“是啊……”他也感慨着，“这样也不错，舅舅，你过得舒服就好。”

乡下的风在此时最是清淡，舅侄俩这样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话，他们陪伴彼此二十年，岁月恍惚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

一时间，天边的云掠过，田埂边的草轻轻摇曳，过往的苦涩辛酸好像都不值一提了，仿佛那只是曾经飞掠过去的一页。

纵使当时真的很苦很难，但现在回过头去想，好像也不过如此。

重在当下。

“舅，你怨我吗？”

“嗯？”

尤良木深深哽了一下，“我当初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没跟你当面说，也没把你也带去，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舅舅没有怪过你，反倒是吧，因为你的这个决定，我松了一口气。”

尤启超笑着搂搂他外甥，“你知道吗？你刚走那会儿，我有一阵子去过出家。”

“啊？”

“对啊，可没诓你，我真去当和尚了。那时候我就想啊，世界上的人都不可信，都会骗我，只有佛祖不会。可没想到去了之后，人家寺庙不收我，说一看我就是去蹭吃蹭喝的。”

“……”

“我想想，也是，要是天底下所有失意灰丧的人都去出家，那寺庙不得爆满？于是我就自己在家修佛，头剃了，肉也不吃了，每天吃斋念佛，闭关静坐。”

“您可真能闹腾，”尤良木仔细一想，他舅那两年受的刺激太大了。

现在看来，他舅是彻底信了这些，不杀生吃素食，瘦得像飘飘欲仙的纸片人，感觉往头上套个竹蜻蜓就可以原地起飞的那种。

或许这样也好，不像以前那样整天折腾，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发财梦，安安稳稳安安静静的，信他的神神鬼鬼去。

然后尤启超又说，“不过现在改入道了，因为要糊口。”

尤良木：“……”

尤启超踢着地上的沙子和碎石头，又说，“这几年我也看淡了，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就是对过去的事吧，很愧疚……阿良，舅舅拖累了你这么久，对不起啊。”

“唉，我——”

“阿良，”尤启超怀着这些年的愧疚与对外甥的爱，对他说，“是舅舅欠你的，所以即便你不管我了，我都不怪你。你大可以自己潇洒地过下半生，舅舅不想再当你的累赘。”

尤良木听得很不是滋味，“尤启超，你不是我的累赘啊，你是我家人。”

“是家人没错，但你本来就不用对我负责任，我只是你舅舅，不是你爹。”

尤良木喉头一哽，“你就跟我爹差不多。”

他从小是舅舅带大的，到了现在，他已经不大记得他舅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朦朦胧胧的五官，依依稀稀的说话声……都随着岁月遗忘了。

他只记得，他舅曾背着他上山下田去玩儿，把他抱在充满廉价驱蚊水味的怀里笑，往他牙都没长齐的嘴巴里塞芝麻花生糖，为了教他几道数学题而绞尽脑汁……

“阿良，你大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只顾自己，只为自己，做个自私点，但是开心点的尤良木。”尤启超轻叹，句句是肺腑之言，“所以哪怕你跟尤姝走，我也觉得你该这样。”

“她……死了，得癌症死的。”

尤启超手中的葵扇一滞，老半天没动，男人别过脸去，抹了一把眼睛，他再转回来时，尤良木看见他的眼球泛着深红。

“死了就死了吧。唉。”尤启超小时候也疼过这个唯一的妹妹，只是时光与世事太无情。

“尤姝她把遗产留给了我，舅，我现在很有钱，还开了家餐馆，可以养你了……跟我过吧，以后我们舅侄俩会过得不错的。”

“你当我刚才的话是白说的啊？”尤启超敲了一下尤良木的脑壳，闲闲散散地劝道：“我都说了，阿良，你该自己去活，活得好一点，幸福一点，别再背着我这个包袱了。”

“哎。”

“自私一回吧，无论对我，还是对任何人。”

尤良木的喉咙堵了许久，才听他舅的话，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