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36)
傅羽舒轻轻笑了,像哄小孩儿似的:“那奶奶可真勇敢。”
四周蓦然一静。
正房中摆放着柏英每夜祭拜的观世音菩萨,白色的瓷妆人形放置在佛龛里,单指向上,端得一幅普度众生的模样。
但烟没升起,功未求得,菩萨也只是俯瞰着人世间,不愿垂帘一刻。
傅羽舒黑沉沉的视线望着那副悲天悯人的观世音菩萨相,终于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雀儿,你跟你妈妈走之前,记得再看看你爸爸一眼。”柏英说,“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了。”
“嗯。”傅羽舒道,“我都听奶奶的。”
柏英以为傅羽舒已经决定跟曲凝霜去杭州,眼中倾露出不舍。但那是在暗处,她自以为傅羽舒没瞧见。
兴许是失了些血,情绪又受到冲击,年过半百的老人精神和身体受到双重冲击,没过多久,就漫上层层困意。
傅羽舒给她盖好被子,出门去端了盆水,回来时,就见柏英抱着一个相框一样的东西沉沉睡去。
他探头一看,原来那相框里装裱的,是年轻时候的傅书江。
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傅羽舒只能看到傅书江的半张脸——温和、儒雅,和半个多小时前那个疯狂拿着菜刀砍人的男人判若两人。
傅羽舒又呆呆地看了半晌,才不动声色地关上正房的门。
身后脚步声响起时,沈观不知不觉又抽完了一根烟。
他站起身,就看见傅羽舒正单手扶在门框上,眼神没落在实处——他在走神。
“傅羽舒。”沈观喊他,没应。
沈观换了个称呼:“傅小雀。”
傅羽舒这才整个人抖了一下,受惊一般看向沈观。后者在心里叹了口气,尽力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道:“想什么呢?”
“哥。”傅羽舒迈步出来。
他表现得和进门时并无不同,于是沈观也没注意他的异常。结果等人走近,他才发现,人傅羽舒是冲着自己来的。
两人身高相差一个头的长度,沈观沉默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孩,正要开口,怀里就钻进了一个热源。
沈观:“!”
他洁癖与不喜欢被别人接触的毛病顿时发作,浑身都炸起了刺。可傅羽舒无知无觉,甚至把头埋到沈观的胸口,声音又闷又软地喊他:“哥。”
沈观:“……”
他终是放下自己推拒的手。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抱着,傅羽舒也似乎只是想借此求个慰藉。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点儿的小孩,再成熟,心思再重,独自一人也抗不下来。
就在沈观以为,傅羽舒不会开口时,小孩儿突然出声,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是我呢?”
沈观:“……”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就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因车祸而失去双腿的司机问为什么是自己;因贫穷而无法继续治疗的癌症患者问为什么是自己;因旁人的错误而不得不付出沉重代价的无辜人为为什么自己……
沈观其实也想问,为什么是我呢?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任由傅羽舒抱着,双手悬在半空定住,就像在隔着时光,抱抱那个多年前问出和傅羽舒一模一样问题的自己。
第22章 像麻雀似的
曲凝霜回来一场,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遇上傅书江难能一遇的发疯时间。她花了点功夫安顿好一切,才依依不舍地跟着高文坐上离开的大巴。
夏日蝉鸣声声,闷热的温度与太阳光搅拌在一起,像是有人在这条乡间小道上放了一把火。
傅羽舒很清楚,这次分别,再想要和曲凝霜相见,就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母亲二字,在他十几年以来的生活中常年缺席。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和曲凝霜在一起生活过多长时间,但奇怪的是,傅羽舒知道,自己是爱着曲凝霜的。
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柏英女士做好饭菜叫傅羽舒去吃,可没来由的,傅羽舒突然闹起了脾气,就是不愿意动筷子,一问,说是想吃青椒炒蛋。
夜色已晚,家里没有青椒,要吃这道菜,就得去几里开外的菜园去摘。夜晚看不见路,柏英觉得只是小孩子心血来潮,大不了明天再做,就拒绝了傅羽舒。
哪知她端好所有的菜,再回头唤傅羽舒时,就发现这小孩在哭。
他没出声,只是低着头在小声地啜泣,柏英又气又好笑,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道:“咋这么娇气呢?吃不到青椒炒蛋就哭啊?奶奶明天给你做不行吗?”
傅羽舒只是摇头。
后来长大了,他就很少哭了。
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个夏夜里毫无征兆的情绪翻涌,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吃青椒炒蛋——只是他突然记起,曲凝霜曾经给他做过这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