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106)
“说什么呢你。”小梁师兄大手一挥,“你又不是在我这吃白饭,咱们十几年的交情,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傅羽舒笑笑不语。
他想起不久前在义村闲聊时的场景了。当初村长问他:“你为什么会想要唱戏的,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在外赚大钱吗?这种工作,既不像明星一样获得什么名气,也赚不了多少钱。”
村长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也并无恶意。傅羽舒记得当初他回答的是:“喜欢。”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喜欢是一方面,想把记忆里那片模糊的影子篆刻地深刻一些,也是一方面。
他和沈观分别多久,沈郁青就已经死去多少年了。
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变,刚没过脚踝的草,如今已至参天;壮年的能够扛起石磨的青年,如今的鬓角也已爬满霜雪;就连稳固的老房子,都在一年又一年雨水的冲刷下被侵蚀,被磨损。
时间让人向前,总得有人记得。
“以后想去干什么?”小梁师兄问。
傅羽舒摇摇头:“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两人一前一后,从屋内走到太阳底下。冬日的阳光最惹人喜爱,把一切带着冷色的东西都照耀地温暖起来。走出门时,小梁师兄手中的烟已经燃尽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烟头按灭在石板扶手上,说:“那行,我就不送你了。”
傅羽舒礼貌告别,背着小梁师兄怅然的眼神,步伐稳健地往外走去。
许久之后,又似乎只是过了一瞬,他听见小梁师兄扬起声音道:“小羽。”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宽慰:“和他好好过。”
*
傅羽舒下到停车场,刚在驾驶位坐下,存在于小梁师兄口吻里的“他”恰到好处地发了消息过来。是一张风景建筑图,拉大一看,建筑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设计与艺术学院”。
沈观:办完事了吗,过来找我,地址发你了。
傅羽舒微微笑了下,慢吞吞地打字:不行,我还有事。
沈观:什么事啊大忙人。
傅羽舒:我得去趟疗养院,那边的护理疗程进行得差不多了,奶奶急着见我。
那边许久没有回话。
柏英患上精神病一事,是傅羽舒昨晚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沈观的。如果是平时尚且有理智的时候,傅羽舒其实并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因为跟在“柏英患精神病”这几个字后面,还有一个,谁也忘了,谁也不会主动提起的事——傅家的遗传性精神病。
柏英患的,并不是老年人专属的阿尔兹海默症。在义村闲下来的时候,柏英会和街坊邻居打麻将、打桥牌,偶尔还会跟着沈郁青吊几声嗓子。除此之外,柏英的爱好也很广泛,织毛衣、织鞋、研究各式各样的菜品……这样一个人,并不会轻易被阿尔兹海默症找上门。
而后,傅书江死了。
他死后,从外表看来,柏英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到底还是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有时候,人的心思并不能为外人道,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病灶的种子便在其中默默地生根发芽在。最后再悄无声息地冲破土壤。
最开始柏英还是认得人的,她只是会偶尔觉得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晚上会难以入眠。当年她与傅羽舒住在曲凝霜那里,说难听点叫寄人篱下,这点小毛病便忍了。
再后来,发展到严重的程度,柏英会在熟睡之际无意识地自己起床,如同梦游一般,出现在曲凝霜的卧室,嘴里还喊着傅书江的名字。
曲凝霜被吓了一场,肚子里的孩子差点出问题,他们祖孙俩才搬到小区里另一间房去。
直到——柏英谁也不认识了。
“叮!”
傅羽舒的手机响了。
沈观:刚才被学生叫去了。
沈观:去看柏英奶奶?现在就去吗?不急的话等我中午下课,和你一起去。
傅羽舒垂下眉眼,手指在输入法上停顿了几秒。
片刻后,他重新收整神情,平静地向内心没有过任何挣扎一样。
傅羽舒:你下午不是还有课吗?疗养院在三环,你确定赶得上?
沈观:……
沈观:你说得对。
傅羽舒弯了下唇角,似乎透过屏幕看到了沈观挑眉轻笑的样子。
沈观:那可怎么办,在一起后不见家长,我怎么觉得我没名没分的?
傅羽舒:奶奶都叫上了还不够?要是还不够,不如你跟我姓傅怎么样?
回复完这句话,傅羽舒将手机放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眼中的笑意渐渐地淡了下来。
沈观没见过柏英发病的样子,傅羽舒想。
人类其实是一个很神奇的物种,在大脑正常的情况下,能够很好地与族群融入一体。而一旦出现问题,族群里的所有人,便都会想方设法把这样的人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