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鸟南寄(206)

作者:有酒

……

父亲问我有没有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说:“一个人不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而轰轰烈烈的去死。而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谦恭地活下去。”

这句话可能不适用于那个有太多牺牲与流血的年代,也不适用于那些走投无路、壮志未酬的人们。但他适用于俞老师。

俞老师温善、隐忍、沉默,就像这片黄土地上的很多人,善于忍受苦难。

有太多的理由给他的灵魂钉了一副骨架,看上去坚韧到无人可摧。

没人知道他正承受着什么。

父亲问我:“你明白我的名字为什么叫做徐长生了么。”

我点头。

“后来…… 没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徐致远在乱七八糟的战乱中颠沛流离了足足有两年,才到北城和阿尧见了面。” 他望着天,怀念道,“我第一次见到阿尧那样哭泣,明明没有声音,却好像无处可诉的悲痛溃了堤,就算是几天几夜也无法平息。” 他想,原来无坚不摧的俞老师也是一具肉体凡胎,他叹道,“所以我对徐致远第一印象不好,知道我竟然跟他取了相同的姓之后,就更不好了。”

我:“……”

我问:“你和爷爷经常吵架吗。”

父亲愤愤不平道:“他平时斥责你只能算是小打小闹,骂我才会更狠。”

“我们一直闹来闹去,矛盾不断,谁知道年岁就这样慢慢地流去了。” 父亲说,“战争胜利之后,两人申请从岗位上隐退,在北城定居,过了一段相当漫长又安宁的日子。那时候街上每天都是敲锣打鼓的喜悦,热闹极了,尤其是北城。”

“只不过俞老师常年累月地和那些什么核,什么原子…… 总之是我不懂得东西相处,平时也不注意护养身体,所以害下了些毛病,他是在大概六十几岁的时候,也就是你出生那年,患了胃癌去世的。所以老头就在岩石上刻下了后面后半句话。”

原来岩石上的刻字是他们共同写就的,怪不得爷爷从来都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沉默。

我就在短短几分钟里听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忽然心生了些感概。

小说和故事都擅长讲人的青春年纪,青春的结尾是什么,主角的整个人生就是什么。人们觉得离别是悲,死亡是悲,求而不得是悲,见到书页没了后续,书中人的命运也就仿佛定了格,叫人不禁落泪叹息。

可若纵观人的一辈子,青春也只不过是须臾而已,童年、中年、老年亦是。我究竟要从哪个年龄段,取一个标签给这个人的人生写一个完整的定义。

大概是没有的。

就像二十岁干净清澈、满怀报复的俞尧,三十岁痛失所爱,经历了两年灰暗麻木的俞尧,和四十岁与爱人养子隐居北方,怡然自乐的俞尧,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出自同一段人生。

没人可以评判两个人的一生悲与喜,他们自己觉得圆满就足够了。

……

多年之后。

时代日新月异,发展的步伐太快也有利有弊,它会人们在心中留下些倥偬的缺口,让人在静下来的时候会格外怀念旧的、慢的东西。

我也是一样的。

女儿酷爱音乐,而且天赋极佳,对于旋律和节奏非常敏感。高中的时候,我送她去学小提琴,她并不满足,又自己打工赚钱买了许多专业设备,跟我说她要自己写歌。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也在努力跟上时代,在工作的闲暇开通了一个自媒体账号,起初只是兴趣所使,也算发挥我的职业所长——将一些老旧的照片、影像进行 AI 的修复还原。

没想到反响还相当不错,我小小的自媒体账号也因此接到了一些博物馆的网宣工作。

某一天有个人账号联系到我,说是希望我修复亲人的一张老照片。这位和我同龄人先生姓岳,巧的是还与我同乡,照片是他一个非亲姑奶的。她是个老作家,今年刚刚去世,一生都没有嫁人。

我拿到照片的那一刻,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就像是在瞬间穿透了时空似的。

照片上是两个青年,一个人的手指在琴键上悦动,另一个则在他身边拉着小提琴的弓弦。我还能看见小提琴手望着他的钢琴师的时候,眼睛里那岁月都磨不灭的深情。

“我一直觉得这张照片很好看,我也不知道剪柳奶奶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问我,“您可以帮忙修复吗。”

我说:“能。”

我将照片扫描进电脑,增添了色彩和像素,又加上了一些表情追踪等其他技术,就这样,让两个青年的风华挣出了黑白的禁锢。

岳先生以为我只是填充色彩,看到人物竟然能够做出眨眼这些微妙的小动作,吃了一惊,喃喃地说了一句:“就好像…… 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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