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鸟南寄(202)
因为这道伤口,徐致远差点没在手术台上挺过来,李安荣整整一年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徐镇平在儿子面前从来高傲、自负、威严,对他少有赞扬,更别说安慰和愧疚这些温柔的情感了。而李安荣虽常常对儿子有纵容和溺爱,但她本身的性子亦是独立、强势又不拘小节。他们组成的家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母严父、父主外母主内。所以徐致远从小就缺失了一些柔软的关怀。
徐镇平和李安荣一直知道的,李安荣尚可以与儿子亲近平和地谈心,戎马倥偬的徐镇平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补——这感觉就像是徐致远幼崽刚出生那会儿,年轻的他呆愣无措地将手放在小孩两只手指就能圈起的稚嫩脖颈上。
也像现在,当初的幼崽都已经长到可以和自己并肩了,他还是只能束手无措地,将粗糙的手掌心放在他脖后的疤上。
徐镇平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踌躇了很久,说道:“这四年,你做得很棒。”
“……”
背对着他的徐致远看不到他微妙变化的表情,他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枕布被打湿了一滩。
他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可泪腺莫名其妙地裂开了条缝,他不敢回头用不争气的泪眼去看徐镇平——这样很丢人。
徐致远说:“哦。”
他想起从前,那个拿着奖状站在门口,心心念念地等着徐镇平回来履行 “带小混账出去玩” 的诺言的自己。
如果那时候徐镇平能回来,或者说,他现在能想起那件事情并和自己说一声迟来十几年的 “对不起”。徐致远都会回头看看他。
可徐镇平不会,这人会选择弯弯绕绕地撞南墙,用最别扭的表达方式去装饰歉意,总不会直接地和自己说一声 “对不起”。
徐镇平将手拿走了,徐致远后颈上的温度就此消失。
忽然,徐镇平用一块手帕捂住了他的嘴。徐致远惊然回头,“唔” 着挣扎了一番,只能见到那个熟悉的轮廓在朦胧的目光里晃动。
一晃两晃,徐镇平的嘴唇在模糊之中无比缓慢地上下翕动了几下。
徐致远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到父亲手指颤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碰到了徐致远脸上的泪罢。
……
孟彻对徐镇平怀着一种敬仰又憎恶的扭曲情感,他希望背联合政府的徐镇平去死,却又不想让自己憧憬多年的师兄 “作为联合政府叛徒” 去死。
徐镇平要被自己的同袍杀死,冠上 “同袍会的叛徒” 的墓志铭,这才是孟彻想要的。
徐镇平是一个始终忠诚的叛徒,他既然以伪装而生,那就应该以伪装而死。
但即使这样,孟彻仍觉得联合政府并没有处决他的资格,所有人里只有他才能决定徐镇平的生死。
他掌控的欲望过于病盛,对自己的属下,对冬建树、徐致远、孟妙常——甚至徐镇平都是这样。
于是他养了俞彦这样一群刀,可 “刀” 们被屠杀之后,他又不依不挠地抓捕淮市同袍,威胁徐镇平到自己的身边来。
但徐镇平没有如他所愿,变成一直困境里低眉顺目的兽。徐镇平来到孟府的第二天,就带着效忠于自己的士兵们将孟府包围了起来。
孟彻这才明白,徐镇平不想再去求他维持自己那岌岌可危的伪装了,他来是破罐子破摔,跟他算账的。
听路人们说,这在淮市闹出了轰天的大动静,警察局和淮军派人在孟府围了一圈又一圈。
四面楚歌的徐镇平头都没有回,枪抵在孟彻的脑门上,并没有对他的疯狂言论表示震惊或者不解,反倒嘲讽他的行事风格就像个歇斯底里、随心所欲的幼稚小孩。
徐镇平的扳机扣了下去,外围狙击手的扳机亦是。
徐致远是在马车上醒来的,他被绑成了只能蠕动的虫子。心中的不详感大作,他挣扎着跌出了马车拉板,差点被路边的石头磕得吐血。
是陈延松停下马来将他捡了回来。徐致远问他徐镇平在哪儿,陈延松没跟他说,只让他跟自己走。
徐致远听不进去,奋力地想要挣开绳子。陈延松却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带你去见安荣,致远,你还有母亲。”
徐致远在愣神中被陈延松拉回了车厢。他就这样怀着这样一丝不安的希望和支撑跟着陈延松去了李安荣的安居点,敞开门却空无一人。
徐致远的心房霎时犹如屋里冷透的炉子。
陈延松急忙地找过所有的房间,喊着李安荣的名字,仍旧没有找到人。而更不让人省心的徐致远,也在当晚也逃出他的监护,徒步返回了淮市。
监狱长王叔说,大叛徒徐镇平被留了一条命到处刑日,许多百姓在监狱那张窄窄的门口围观,好些人拦着才没有让人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