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293)

作者:funny2333

此时暮色已深,雨中望不见残阳,比平日显得更为阴沉,梅洲君并不迟疑,单手握刀,跳下台阶奔行数步,却迟迟不曾听见约定的暗号。

发生了什么?

陆白珩呢?

后台帘门因风拂动,露出老郎神像红绿斑驳的一角,那一双眼睛里漂转着海灯黄澄澄的火光,竟有一瞬间流露出近似于生人的神情。

威严,森冷,隐有恻然。

明明并非戏中人,这一缕悲悯却真虚难辨。

——喀哒。

子弹上膛的声音显然经过特殊处理,等他听得背后的破空声时,已经太迟了。

一股巨力正中刀身,逼令虎符刀脱手横飞,梅洲君虽不至于中弹,虎口却因此迸裂,剧痛钻心。

哐当!

虎符刀飞出数步,钉在老郎神案前蜂鸣不止,一只手隔着烛泪,隔着他炽烫的掌心血,握住了刀柄。

布帘坠地,大幕拉开,他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戏台上。

那道蓝衣黑裤的人影低下头,向新到手的虎符刀看了一眼,垂首的神态如此熟悉,若不是相逢在此时,甚至称得上静谧。在他身侧,还有另一名男子,渔夫打扮,披蓑衣,戴斗笠,腰上挂着一串鸬鹚勒喉用的铁环。

鸬鹚……腐烂的春柑……在尸山血海中旖旎泛波的小橘船……他握住那一只手时,天涯何处无霜雪?

身后开枪者的呼吸声已经近在咫尺。

不止一道脚步声,他已身在重重埋伏中。这许多声音同时响起,继来自心与眼的背叛之后,他又陷入了重听。

“陈处长,俞大组长!”

“陈处长,果然是雪衣人的余党趁机作乱,他必然清楚雪衣人的下落!”

“宋府地牢是空的,人犯已经逃脱,二位长官小心!”

俞崇道:“陈处长的忠心,委员长已经看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唯有雪衣人的党羽连根拔除,方能永绝后患!”

海灯摇曳中,他听见陈静堂轻声道:“雪衣人还在府中,是吗?”

他开口的瞬间,梅洲君已向后疾跃一步,几乎将自己揉进了追兵怀中,提肘重击。对方要的是活口,这便是他最后的筹码,在这足以筋断骨折的一击中夺枪,然后——

他的后颈传来了一缕刺痛,针头推入体内,转眼腾起一股熟悉的奇寒。

那是一针广寒。

药效发作得极快,他来不及意识到冷彻心肺的痛楚,手指仅微弱地屈伸一下,便颓然滑落。

那个声音铺天盖地道:“是吗?”

“他在哪里?”

“在哪里?”

梅洲君瞳孔涣散,甚至看不清那些幢幢鬼影,仅有老郎神像前那盏海灯火光扑朔,两股灯芯在风雪缠绵中相拥。

“你借到……那一分钟了么?”

对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仿佛和他一样,连唇舌都陷入了麻痹之中。药性飞快瓦解了他的一切反抗,最先动摇的便是齿关,可见世上男子巧舌如簧,从来口不应心。

广寒……广寒!冰天雪地,琉璃世界,若要挣破,唯有……他虽扮作时迁,却不为唱戏而来,身上也不曾带那一叠上乘稻草纸,除了……

“陈处长,这药我试过数次,从无差错,他扛不了多少时候……”

梅洲君低垂着头,双唇翕张,俞崇话音未落,便凝神去听。

“雪衣人的党羽还有谁?是谁将他送出蓉城的?武丑,你必然清楚,你……”

那双唇之间,呵出的却是一团灼亮的火光!那一卷引火的信纸根本承托不住,火势四漫,皆被卷入喉中。

好冷……好冷啊!

何以充饥止渴,何以燃灯照夜,为不冻毙于风雪,不得已吞火入腹,可肉体凡胎生来惧火,怎能甘之如饴?

老郎神含笑的面孔,亦在赤红的气流中微微扭曲,双目中的恸色却越发真切。

“洲君吾徒……”

班主……师父!

“你可知,我为甚么教你做武丑?生旦净末丑,百般行当,台上鲜花着锦,台下各有苦处。做师父的虚长这许多岁,所惧的唯有人情冷暖,看不穿时畏烫,看穿时便只余白茫茫的冷。徒儿冰雪聪明,更是冷透肺腑。”

冷只冷在……是真是幻,太过分明!

“既然如此,师父便教你吞火,从今往后,纵身在茫茫海中,见无涯风雪,一灯随行,也不寂寞!”

吞火入口,何其可怖?

时迁偷鸡一折,便是将稻草纸卷作烧鸡,以旷古之饥怨冲淡惧意,吞火时,以假为真。

金黄的酥皮,只拿舌尖一顶,便渗出热烫的油汁,渗入齿缝间,哪有血与怨?白肉丝丝缕缕,鲜得令人忘记了自己的舌头,只欲和汤吞入腹中。

好香啊……香得人真虚两忘,香得人落魄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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