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287)
走廊之中如此昏暗,吊顶电灯却依旧乌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灯丝还残留着一点黑红,像是刚灭不久。
为什么不点灯?
今日万事顺遂,这是第一个变数。几乎与此同时,议事厅中传来一阵喧闹声,众人高声争执,互不肯让,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停电了!
“这样的雷雨天气,那一伙戏子还照样排新戏,可不得把府里的电灯都烧断了!”
“罗先生,这是大帅难得的消遣,灯灭了,派人去修就是了。何必这么急赤白脸,你是质疑大帅的意思?”
“徐先生,你我这么多年的同僚了,犯得着在这时候血口喷人?我已派人去取手电筒了,可比有些人只争口舌之利来得强!"
正在这一众幕僚彼此攻讦之时,人群中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大帅!"
“快去叫医生!”
“灯怎么灭了?卫兵!”
林先生心中一凛,好不容易循声寻见骚乱的源头,便见一道黑影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右膝。那两臂都因力竭剧烈发抖,他却毫无放手的打算,仿佛那是一条随时会扑向面门的活蟒。
砰!
座椅失去平衡,也在意料之中,卫兵慌忙去搀扶,宋道海的身影霎时间被淹没在一片铁桶般的拱卫中。
“大帅!”
“不用叫医生,”隔了片刻,他才听见宋道海的声音,每一字都带着扭曲的痛楚,甚至有些难以辨认了,“阴雨天的毛病,许久没犯了,如此狼狈,实在不便见客!”
林先生当即听出他弦外之音——离间计奏效,宋道海对陈静堂一行心生忌惮,又赶上这蹊跷的断电,怕是连面都不敢露了!
迟则生变,那几丸硝酸甘油珠还躺在天工盒中,若是在拖延中出了岔子……
"大帅,屏风来了!"
他骇了一跳,下意识避在一侧,只见几个卫兵搬了一架异常沉重的铜屏风,奔入厅中。屏风后又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被捧在一个戏子手里。
"这是这出戏的布景,大帅或许用得上……"
最末的卫兵本欲赶他,闻声却催促道:"快点灯!"
噌的一声,灯笼薄壳里燃起一团红光。
天井中风雨如织,捧灯笼的戏子唯恐灯灭,还拿手掌轻轻挡了一把。火光幽微中,他脸上皆是湿浸浸的脂粉,林先生被他斜睨一眼,认出那应当是个丑角,只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涌上一股寒气。
"闲人止步!"卫兵叱了一声,劈手夺过灯笼,亦奔进厅里去了。
这一耽搁,眼前的景象已大为不同,一扇高而阔的屏风横亘其中,将宋道海与一众幕僚隔于其后,仅能望见灯笼背光处晃动着的条条人影。
林先生背后飞快洇开一片凉意,还道是被斜侵的雨水打湿了——直到那股阴凉岔开了五根细长的手指,在他颈上轻轻一拂。
这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明,林先生的呼吸霎时间一窒。
什么人!
——吱嘎。
是门被反手带上的声音。
“约定的时候到了,是哪一边的来使?”宋道海沙哑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对方亦低声耳语:"你敢应么?"
林先生干笑道:"你既然挟持于我,我不做声便是了。"
他目光闪动,朝着灯笼的方向疾行了数步,令自己的面容暴露在灯光之下,这见不得光的东西,应当不敢贸然露面——
对方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太近了,那声音依旧近在耳畔!
林先生瞳孔紧缩,下意识地扫视地面,却只望见了自己的影子。无论他如何作势整理衣冠,举步挪移,对方皆如一件无缝的天衣般披覆在他的影子上,捉不见,甩不脱,不露半点踪迹,仿佛仅仅是一场雨中的幻觉。
但那种如针毡一般的存在感,却时刻提醒着他,背后有人!
林先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面见过不少高手,知道这鬼魅般的飘忽究竟意味着什么,此人的反应能力与柔韧度,已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足以以他的身躯作掩饰,抹去一切潜入的痕迹。
若要逼他现形,除非——
林先生的手悄无声息地滑入怀中,抓住了手电筒的手柄,脚尖往斜侧里一旋。
“你就没有想到,这一扇屏风,是他不敢见你?”
林先生脚步骤停,这几个字竟如拳头一般攥在他要害上,一个可怖的念头油然而生。
如今在屏风后的,还是宋道海么?
他手中的相片,固然是为了说动宋道海所伪造的骗局,但其中数句话,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陈静堂亲赴晋北,未必当得好说客,却是勾魂索命之厉鬼。以他之多疑,岂会甘心见招拆招,令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除非……这会客厅中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