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253)
倾慕?
他对梅洲君抱着的竟然是这样的感情?
这一下晴天霹雳劈得他心跳过速,热血没能冲进颅中,便从枪眼里一股脑儿岔了出去,简直是老天派来催命的!
这家伙听清楚了没有?怎么抓住他后心的手依旧如此稳定?仿佛全天下只有他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都既往不咎了,不想听也不成,至于把冲出口的话再鬼鬼祟祟地拾回去......死者为大,绝无可能!
指不定就是最后一眼了,贪看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一生中唯一不怕向冤家低头的时候,也唯有将死的瞬间了。
只一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白珩竭力睁了一下眼,眼前的景象朦朦胧胧的,像是沉在水里的光斑。他透过光斑窥见梅洲君煞白的脸色,这隔雾看花似的一瞥,忽而为他挣得几许清明。
就这么死了,虽说无悔,却也并非无憾。
“梅洲君......”他喃喃道,“抱紧一点儿......好冷......”
偏偏在这一瞬间,小车刹停在了虚虚摇曳的红光之中!
人声......脚步声......数不清的手电光束......血灯夜行......援兵......大哥来了。
梅洲君的手颓然松开时,他心口的热气也猛然往上一浮。
这口气一散,他的意识也就混沌了。有大哥在,诸事无恙,什么悔憾不甘,也俱沉入海底了。
这七天功夫都泡在刮骨疗毒的苦海中,漫长得无边无际。
就这穷酸地方,能搜刮到的好药估计都用在他身上了,医生来来去去的换了好几个,也不知大哥从哪搜罗来的。只是取子弹时用的依旧是那瓶痛起来要命的鼠尾油,想来大哥已和戏班接上头了。
陆雪衾在取子弹那会儿全程坐镇着,红净手里的药瓶重逾千斤,其中八百斤是被那目光浇铸出来的。好不容易等子弹从肌肉间挤了出来,又是一长串的清创缝合,他整个人被麻药浸透了,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死是横竖死不成了,他嫡亲的大哥便又放任他在病榻上生熬,仅仅每日头尾露一回面,盯着他换药。
这也就罢了,那外衣襟口上往往还裹挟着一缕淡淡的气息。陆白珩闻着了几回,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不是他大哥身上那种沉而冷的味道。这气息格外清冽,仿佛他大哥衣上上一缕并不服帖的走线,游丝软线飘无影,只让人恨不得伸手揪过来,看个究竟。
梅洲君身上的伤也不轻,又皮娇肉嫩的,难不成爬不起来了?还是赚够了他的便宜,翻脸不认人了?大哥一定又抱过他了,耳鬓厮磨的时候,也不知道惦记着伤员么?
姓梅的再不来,害他含恨死了,往后烧锡箔都会回潮!
“大哥......”他脑中混沌,在换药时发起了胡话,“梅......梅洲君......”
话音刚落,他大哥两只眼睛就黑阗阗的,从鬼门关里发厉光了。
“冷......衣服......”
没等到裹着梅洲君气息的外套,两床硬邦邦的棉被倒是砸了下来。陆白珩本就因枪伤换药俯趴着,这下差点没被压得背过气去。
“怎么还没醒?”
“先前肺动脉出血阻塞了气道,脑中供血亦有不足,这才昏睡不行,好在清淤及时,令弟年轻,体格强健,大帅大可放心。”
“多事之秋,不是做梦的时候,”陆雪衾道,“该醒了。”
陆白珩朦朦胧胧地听了几耳朵,一时也没想起来这大帅姓甚名谁,直到他大哥发话。
这一段时间不见,大哥竟已占山为王了?难怪城里头打得不可开交!
说起来,他比梅洲君早一步得知大哥平安无恙的消息,他们陆氏有自己的一套传讯手段,早在看见那张堂会请帖的时候,他心里就掠过了一阵狂喜。
看大哥的意思,是要将戏班重新收归羽翼之下。能安心唱一阵子戏,自然是一桩大好事,至于姓梅的......大哥遇险那日,他身上的冷漠简直是从骨子里拧出的一把冰碴,全无半点情谊可言,若放在过去,陆白珩自然乐得看他吃些苦头。只是这鸿门宴当真摆到面前了,他心中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兄弟二人本该剑指一处,怎么眼见大哥雪中捕鸟,他却心生不忍?
他不能泄露大哥的行踪,正如一个百爪挠心的哑巴,若是两只眼睛能说话,只怕已按住梅洲君指手画脚一番了。
——不要进城,不要进城,横竖戏班无事,你不是满心想着插翅而飞么?走得越远越好!
以梅洲君之机敏,这莫名其妙的县城邀约恐怕早已引起了他的疑心,本不会轻易去赴。偏偏二人阴差阳错间被卷进了日本人那档子破事里,那点恋恋不舍的安宁亦如梦幻泡影一般,一触即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