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136)
宋妈刚刚发过一阵神威,这时却后怕起来,一屁股坐在船边上,两条腿一阵阵打起摆子。
福寿在她背后怪声道:“宋妈,快呀,好不容易挣来的机会,小心把船压塌喽!少了您一位,我们还能多支撑一会儿。”
宋妈拿手牢牢钳着栏杆,猛然翻转过脸,胸脯呼哧呼哧地起伏了一阵:“福寿,你也别在这儿说酸话,我们落到这种境地,还不得怪你和福清两个烂没用!话又说回来,四太太,二小姐,可别怪我老妈子事事要争先,这伙人指不定还要耍什么花头,你们两个娇娇滴滴的,跟这样的莽汉争斗起来,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我得先去探探路,你们说是不是?”
她把两只眼睛眨了一通,正要撇下两行行忠心护主的泪,腰上却被重重抓了一把,痛得她哎呦了一声。
梅玉盐不知什么时候爬坐起来,螃蟹似的死抓着她的腰,叫道:“你不准走!”
那干瘦水匪正在船头骂骂咧咧地催促,这时听见他这一声嘹亮的号哭,猛地扭过头去:“怎么还有个小孩儿?是你主家的儿子?”
他两只眼珠都泛起光了,正是常年绑票杀人时养出来的习惯,什么妻女都只是开胃的小菜,绑过一回还要折价,不见得有人来赎,但富户家的儿子,那可是另外的价钱!大当家这个人不知变通,什么货都往江里沉,盐有什么好折腾的,刚刚可是有一大箱银元递在眼面前呢,要是能多扣下只肥羊,暗中动些手脚......
只是方才那管家来交涉的时候,张口闭口妻女,绝口不提还有个胖小子,难不成......
干瘦水匪心头火热,不免细细打量起这小孩来。刚经过一番颠簸,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的,这小孩也不例外,脸上爬满了乌黑的眼泪鼻涕,脖颈上的肉缩了水,皮却不合身地宕着,有些像贵妇人怀里抱的沙皮狗,只是手脚到底比同龄人粗壮些。他思及方才那位老爷白胖的圆脸,越看越觉得相像——一样米养不出两种人来,唯有那样的体魄,才能生出这种式样的儿子。
他那眼里的精光就跟吃人似的,死死揪着梅玉盐不放。
这小胖子和他对上眼神,忽而福至心灵,合身窜到宋妈脖颈上,大叫一声:“妈!”
宋妈两只脚都踏到了水匪的小船上,人还没立稳,被他扑得一晃,整条船竟然嗡地震了一震。这两张胖脸并在一处,有如同一块印糕板里倒出的两块月饼,说不出的铁证如山,一下就将水匪唬住了。
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宋妈背后的发髻被他扯得生疼,心里不知将小胖子骂了多少遍,只能咬牙含泪道:“小宝,我的儿啊,妈不是不要你......”
水匪叱道:“磨蹭什么!”
宋妈揾一把眼泪,把梅玉盐别回到船上,以一种寡妇再嫁般的姿态骑在船上,一路三回头地往江心去了。
这第一笔买卖,梅老爷自然是蚀了本,只不过生意人家哪里会只计较一时赢亏,过了一阵,那干瘦水匪又摇着小船,往这边来了。
有宋妈脱身在先,这一回诸人都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插翅和梅老爷相会。
梅玉盐也学乖了,绝口不提梅老爷,只将一个“娘”字喊得肝肠寸断,只是瘦水匪却拨开他,扯了个福寿出来。
这一来二去,耗去的时间渐长,小船早已支撑不住了,积水没过了小腿,要不是有几支长鱼钩拉扯着,恐怕早已倾覆在水里。
四姨太本来就体弱,在水里泡了这许久,寒气几乎钻进了骨头缝里,芳甸抓着她的手,只觉那脉搏一时虚冷如游丝,一时又走珠似的急切地推挤着她的手指,这女人的身体里像是烧着一把火,一缕从无望的深渊里升起来的心焰,这种热度是急促的,也是异常亢进的,足以摒却一切疾苦,麻痹五感六识,以至于从她两颗灰白的眼珠里烧出少女双腮般的嫣红。
“你爹爹还在等我们?”
芳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道:“妈!”
四姨太反过来用力抓着她的手,摇了一摇,含泪道:“芳甸,芳甸,你娘一心要做王宝钏哪......”
以芳甸这样的年纪,还不明白她这样绝境之中升起的狂喜,更不知道这种狂喜是何等的致命,她只知道母亲在发烧。
“先带我妈妈过去吧,”芳甸央求道,“她身体弱,实在是吃不消了,我留到最后一个。”
这时剩在船上的,除了她们娘儿俩,就只一个梅玉盐了。瘦水匪的眼神从中劈开,往两边各刮过一眼,梅玉盐当场就慌了神了。
“娘!我好想我娘啊.........”他扑过去道,“呜呜呜......别听她的,带我过去,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