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12)
梅洲君笑道:“常听相熟的舞女提起,这一见才知道,名马配好鞍,我那套西装该扔啦。”他嘴上不饶人,一面伸出手来,同王懋才一握。
只听“咯噔”一声,那只手以完全不符合纨绔二字的力度,捏着他两边麻筋,用力一钳!
王懋才脸上肌肉一跳,半边胳膊都麻了,那只手却客客气气,一触即收,令他来不及发作,就已经吃了这么个闷亏。
梅洲君忽然叹了口气。
王懋才忍痛道:“梅先生,怎么了?鄙人有什么不入眼之处吗?”
“日头太毒,劳驾足下分我半把伞遮一遮阳。”梅大少这么说,却连伸手接伞的意思都没有。
姓梅的是把他当作撑伞的佣工了!
梅家是落难的凤凰,如今听说背后有大人物襄助,重振了几分声势,梅洲君这种嫡出的大少爷,也不像二小姐那么好拿捏,这次冷不丁出来撑腰,他还开罪不起。
王懋才腹诽,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只能立在他身边,伸长了手臂给兄妹二人撑伞。梅洲君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他才撑了几分钟工夫,手臂上的麻筋就受刑一般,阵阵发痛,酸入骨髓,那伞边不知不觉就往下坠了。
梅洲君还兜兜转转的,不肯往馆里走,时不时给芳甸说几个留洋时听来的笑话。
“买文凭?还有这种事?”芳甸惊异道。
“学不成,归不了国,当然要往光秃秃的屁股上插几根鸡毛,横竖也花不了几个大洋。我刚到那会儿,前一批留洋的正要回去,打了个照面,其中有一个,掏出来一沓文凭,花色之丰富,足可开个牌楼了,我当时也被骇了一跳,还以为此子有慧根。”
“那他回来之后,岂不是大名鼎鼎?”
梅洲君笑道:“错,他叫洋人给骗了。”
“怎么会?”
“他拿文凭显摆的时候,我们凑过去看了一眼,打头的就是个菲丝特大学,盖了金章,环了一圈洋文,打头就是Pheasant,同行的博文兄最工翻译,一看就笑了。你猜这底下印的洋文是什么意思?”
芳甸摇摇头。
梅洲君哈哈一笑,道:“野鸡!”
芳甸也扑哧笑了:“野鸡学堂,这洋人也够坏的,生怕旁人不知道!只是菲茨特这名字,却有点耳熟,不知在哪里听说过。”
“你估计也见不着了,教育部的王部长也知道这件事了,大发脾气,还特意督促我们那一批留洋的,说但凡见着有公费留学生敢拿这野鸡文凭回来招摇过市的,不光要扣着留学证书不发,还要补上个十年学费哩。”
王懋才心里咯噔一声,手臂上跟挂了秤砣似的,伞骨哆哆嗦嗦,直要往梅洲君头上倒,却听这讨人厌的大少爷又信口道:“芳甸,我这次回来,脾气是不是差了不少?”
芳甸摇头。
梅洲君叹气道:“看来你是没见着,上一次啊,有人钩着了我的头发,我就——现在想想也是不可思议,我跳起来,就——”
“怎么啦?”
梅洲君脸色一沉,冷冷道:“甩了他两个嘴巴!”
他头顶上的洋伞陡然竖直了。
第11章
梅洲君插科打诨的本事,实在是世所罕见。
放在闺秀小姐面前,还能博卿一笑,一旦调转枪口指着王懋才,那简直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就是再不怕烫的死猪也得脱了一层皮。
一下午的工夫,王懋才就只有亦步亦趋跟在大少爷后头提伞拎包的机会,眼睁睁看着他潇洒自如地穿梭在车展里,逗得梅小姐像个孩子似的眉开眼笑,越想越觉得自己成了帮佣,实在是尴尬又窝火,偏偏无从发作。
更要命的是,他前两年纵欲过度,肾水有亏,得了个小便频繁的毛病,这么长时间立下来,只觉得腹胀如鼓,得去好好出一次小恭。
偏偏姓梅的仗着身高腿长,一味往前走,哪里顾得上他两腿弹琵琶的丑态?
“密斯脱梅,密斯梅,稍等!”他喘着气,两手支着膝盖,“时候不早了,待会还有舞会,不如我们先去用餐。正好鄙人也想跟密斯梅就我们的婚事,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毕竟婚姻大事,不可慢待,正好也有梅先生作为见证。”
梅洲君这才恍然道:“也是,我把正事给忘了,芳甸,肚子饿了没有?这里的萨其马做得很不错,洒了薄薄一层核桃碎,却不是格外甜口粘牙,或许你会爱吃。”
两人又是鸡同鸭讲,王懋才隐约觉出戏谑的意味,只是肚里作祟的黄汤却容不得他深思。
“失陪,失陪!”他吱嘎吱嘎夹着腿道,“密斯脱梅,密斯梅,我们餐厅再会!”
他掉头跑的时候,累赘的裤腿又有始有终地吊在了鞋跟上,一撇一撇,终于消失在转角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