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无数(13)
“我读中学时,因为想买一部新的影碟机,花掉了一整个星期的零花钱,那时候我已经有两台了。被我爸发现之后,他把影碟机没收了,说我是玩物丧志。”
祁白露咬着吸管看了他一眼,可能因为有点难想象阮秋季的少年时代,脸上是一个不知如何开口接话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吐出吸管,道:“你不像是玩物丧志的人。”
“哦?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祁白露不冷不热地笑了笑:“金光闪闪的人。”
这话听起来讽刺不像讽刺,奉承不像奉承,仿佛是在刻薄他,但阮秋季只是面不改色地笑:“我就当这是恭维了。”
在祁白露的眼里,阮秋季、郑昆玉这种人更像是披着金箔的一丝不苟的雕像,准确无误地立在一个时空场中,情和欲即使翻江倒海,说到底是一具冰冷的肉身,一副冰冷的心肠,永远不会为了玩物而崩塌。他初识郑昆玉时就见识过了,因此面对阮秋季的翩翩风度,内心几乎是岿然不动。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跟这部电影。”
“我……买了这个导演的几部碟片。”祁白露像是在回忆,他皱了皱眉,又道:“有一次趁着家里没人,我用了影碟机看,然后他回来了……”祁白露忽然停顿住。
阮秋季敏锐地察觉到祁白露说的是“他”,而不是父母的具体代称,但阮秋季有一种直觉,那个“他”应该是祁白露的父亲,可能因为祁白露脸上流露的表情,让他嗅到祁白露对那个权威的“他”的恐惧和反感。
“总之那天我没看完结尾,读表演学校之后,用电脑下载了片源,但看完才知道下载的是删减版。”
“听起来一波三折。”
“可能人都有逆反心理,看了完整版,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片段是被删减的部分。”
“Paula在剧院偷情的片段?”
在电影里,富有美丽的女主人公Paula认识了开出租车的司机,向他倾诉自己婚姻的烦恼,Paula很快喜欢上这个年轻又体贴的青年司机,他们相爱并开始频繁见面。Paula的丈夫是古板、粗暴的剧场老板,司机认为Paula的婚姻是一个应当结束的悲剧,所以他决定谋杀Paula的丈夫,于此同时,Paula也决定杀死丈夫,跟司机远走高飞,他们都没对情人说出自己的计划。
司机杀死了Paula的丈夫,但警察介入调查之后,司机突然后悔了。为了摆脱嫌疑,他目送以为自己杀了丈夫的Paula进了监狱,后来Paula知道了自己的清白,但她还是甘愿替情人坐牢。在死刑执行之前,她活在负罪感中精神恍惚,最终在监狱里崩溃。
“在那一段本该浪漫热情的戏里,沉迷的只有Paula一个,这就是整个故事最可悲的地方。”祁白露道。
台前的剧场上正在表演高乃依的《熙德》,西班牙公主最终臣服于她的爱人,台后的Paula在癫狂的□□中抓紧了情人的臂膀,向他投去迷恋的眼神,而他抬眼向另一个方向望去,看着深红的幕布后面来往的人影。
“沉迷。”
阮秋季轻声念了一遍这个词语,去看祁白露的侧脸。
以上的剧情只是这部电影的表象,在导演刻意遗漏下的证据中,观众会看到情人跟丈夫或许是同一个人,丈夫或许才是出轨的那一个,Paula或许真的是弑夫的犯罪者,而整段故事是Paula精神分裂后的幻想,是她对现实的一丝温情的妄想。真实世界中的她只是一个始终被困在家庭中,有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轨过的42岁的普通女人。她沉迷在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妄想中,沉迷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在那里她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年轻、美丽、纯洁,体验过一段激情洋溢的爱情。
22岁的Paula倚坐在狱中的房间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隔壁住着一个42岁的谋杀犯,那个女人不爱说话,像是根本不存在,Paula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她知道她在听。她一定在老鼠狂欢的尖叫中,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给过她回应,哪怕她回答Paula的只是脚镣碰撞声。
有一部分观众总是希望利用心理分析学把电影剖析得一清二楚,但导演狡猾的地方就在于,这部片子并不存在真实和虚假的界限。真相不在镜中,两个Paula就像天空和海水一样,她们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假的。她们都是Paula。
“假作真时真亦假。”祁白露搁下果汁杯子,闲闲朝阮秋季笑了一下。
他们聊了一会儿之后,祁白露便戴上耳机重新看电影,他不记得自己是在看到哪一段时睡着的。阮秋季叫醒他时电影已经播完了,他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平板电脑关了机搁在那里,屏幕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