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木(4)
直到身边的声音逐渐远去,再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时,那些尖锐的疼痛才远去,逐渐化为一阵一阵的隐痛。有人把他拖起来扔到大牢里去,紧接着锁上了门。
再然后,唐淮就不省人事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这么差,几乎没有完全保持清醒过,往往刚睡过去,醒来又在刑架上,迷迷糊糊再睁眼,又已经躺在大牢里了。
循环往复,永远不会结束。唐淮就盼着能什么时候直接背过气再也醒不来。但偶尔睁开眼的时候,想起父亲在他耳边所说的:“你要替我看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天”,想起那些朋友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说:“李先生,我们一定能把小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泛黄的灯光又把他拉进当初小破屋的地下室,想起那双明亮的眸子和淡雅的檀香,想起那人说:“等到国家站起来的那天,我带你去看草原。”
他还有那么多期盼,他不想死。
一日晚上,唐淮身上疼得睡不着,便闭上眼睛养神,突然感觉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踢了他一脚,用中文说:“太君说,你辛辛苦苦隐瞒的窝点已经被大日本皇军找到了。”
唐淮勉强睁眼,是那个独眼人。
独眼人看见唐淮睁眼,立刻仰起了头,洋洋得意地说:“你已经没有价值了,太君让我通知你,明日就押你到街上去斩首示众!”
唐淮略带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唐淮便感觉到眼睛上什么东西划过,疼痛缓了几秒钟传来,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的眼睛没了。
独眼人看到他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走了。
唐淮喘着气,有些崩溃地摸上自己的眼睛,只摸到流下来的血迹。不过一刻钟,他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明日就死去了,还管这双眼睛干嘛呢。
他又晕过去了。
唐淮是被身边的动静惊醒的,他只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叽叽喳喳地听不清说什么,远处有枪声,身下的地板在晃动,他好像在大车车厢里。
这是要去市中心的刑场吗?
正当唐淮打算认命的时候,一股风吹来,有人走进了这个车厢,带着檀香。
唐淮叹了口气,没想到临死前还能出现幻觉,挺好的。
下一刻,唐淮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唐淮感觉到,那双手的虎口处有一道疤,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周檀缓缓吸了一口气,弯下腰用手轻轻盖住了唐淮的额头:“是我。”
唐淮又睡过去了。
没有折磨,没有吵闹,唐淮睡得很安稳,即使偶尔会有人在他身上包扎上药,也是小心翼翼的,睡梦中,有人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那双手的虎口处有一道疤。
等到唐淮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第四天晚上了。
周围很安静,他刚想睁开眼,剧痛让他回想起发生的事来,下意识向自己的眼睛摸去,只摸到了白色的绷带。唐淮挣扎着想爬起来,就被人耐心地按了回去,还握住了他往前胡乱抓的手。
唐淮迅速反握住那只手,摸上了他的虎口处。
“你……”他的嗓子有些干涩,不知道现在适合说什么。
令他慌乱的是,等了许久周檀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像往日一样握紧他的手。
“周檀……是你吗?”
周檀犹豫了一会儿,轻柔地展开他的手,在他手上写下几个字。
唐淮握住了他的手。
他写下的是:“对不起,没有保住你的耳朵,因为感染。”
唐淮沉默地让周檀将他揽入怀中,没有推开。
周檀不算是情报员,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新式学堂教师罢了。他不属于任何组织,只要是中国人,他都会尽力帮忙,这也间接导致了他与地下革命者有一定联系——尤其是他的学生。
一次为了掩护学生,周檀不慎中了一枪。草草处理过后,若无其事地上了一堂课,本想自己处理,没找到他操作不当,伤势反而更严重了。
不得已,他拖到深夜费九牛二虎之力来到唐淮这里——他曾经有幸得过他父亲的帮助,那是位值得尊重的英雄,名叫唐毅。唐毅因为医术闻名,被日本人请去做军医,他们明白,这一去,不想做汉奸的话便只有死路一条。唐毅临走前紧紧拉着周檀的手,几乎是求着周檀照顾唐淮,周檀没有理由不答应。
唐毅死后,周檀为这一诺,千里迢迢来到唐毅所说的景州,找到了唐淮。
那天是一个早晨,周檀坐了一夜火车火急火燎地到站以后,就一路问着人找到了唐毅所说的住所。
他原以为唐淮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有人照顾,为了不影响工作,也为了保护他,唐毅才将他留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