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木(2)
伤患肯定是没空理他的,他便叨叨地说了句废话:“不过已经洗过了,不用担心。”
唐淮话里带着笑意,脸上却是面无表情。手起刀落,化脓的伤口处理得恰到好处,不拖沓,好像不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面对一具死物一样。
而这活生生的人也极其配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要不是控制不住地痉挛,还以为他真是个死人。
唐淮在那儿自言自语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把手术完成了,抬头一看,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眉头紧皱,脸色苍白,满头汗水。但即便如此,围脖也依旧严严实实地捂住口鼻,生怕别人瞧见一点似的。
唐淮耐心地包扎好伤口,收好器械以后帮人把外衣脱了,把床单从攥紧的手中解救出来,摸到这人左手虎口处有一道疤痕。
给人盖上被子后,唐淮瞧了一会儿,又嫌他那围脖绕一圈怪勒人的,自作主张地把围脖给人解了下来,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张不难看的脸,五官很端正,眼尾下垂,紧皱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无端给人增添了几分柔弱感,唐淮一个人无聊得很,便找了个木凳坐他这破烂手术台前,把下巴靠在床上,端详起了他的伤患来。
不巧的是此刻已经是半夜,唐淮往日的这个点已经开始做梦了,旧台灯不稳定,昏黄的灯光忽闪忽闪的,唐淮就保持着趴在桌子上的姿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直到被别扭的姿势难受醒来,唐淮才发现,他的伤患已经走了,自己身上还贴心地披了一件自己的衣服。
唐淮扶着头站起来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他是鬼吗?走的时候没有声音吗?
因为睡觉姿势太别扭,唐淮有点落枕,他来回在地下室走了几圈,意识才渐渐清醒,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被简单整理过了,就像是刚进来的时候一样。
血腥味早已散去,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做梦一样,醒来就消失了。
正当唐淮迷糊地考虑这是不是梦的时候,台灯突然闪了一下,唐淮回头,看见了台灯灯光下多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页纸,上面压了一块木头。
说是木头,其实是件艺术品,它是一块木雕,上面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四爪锋利,威风凛凛。手艺人功夫了得,把麒麟的神态雕刻得凌厉凶狠,但木雕本身却散发着一股清淡的檀香,两种不同风格的物质组合在一起,竟然莫名地和谐。
唐淮拿起底下的纸张,上面的字线条有些不稳,但依然是比较标准的正楷字: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今日情况紧急,囊中羞涩,留下此麒麟木作抵押,改日再来拜谢先生。——周檀。
唐淮烧掉纸张,收好了麒麟木,像往日那样躺下休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改日具体是日多少谁也说不准,或许是明日,或许是永远。
一周过去了,唐淮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偶而会想起那人,也只是像风一样好似闻得一阵淡淡的檀香,而后毫无痕迹地消失不见,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唐淮连他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唐淮也没把那句“改日再来”当真——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为了唐淮生命中过客。尤其是那些通过地下联系的革命者——他们总是满怀期待地来,又身首异处地死。他们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用这美丽的渴求和唐淮说笑谈天;他们从唐淮的手下生还,又死于侵略者的屠刀之下。这希望的光就这么随着死亡暗淡了下去,永远葬于脚下的黄土。那些笑容和声音在唐淮的记忆里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疤,他没法挽留,只好忘掉所有的萍水相逢,不再付出太多精力,专心做一个没心没肺又冷漠无情的人。
只是,最近那块麒麟木作祟,唐淮的梦里老是会出现周檀的影子,带着檀香,搅得唐淮心烦意乱。
他清醒地知道,周檀是他父亲信任的人,想要知道父亲身上发生的事,就必须再见到周檀。
但当周檀再一次走进他梦中的时候,唐淮才隐隐约约明白——他不为任何事,仅仅出于私心,想再见他一面。
那人还活着吗?
正当唐淮打算遏止自己莫名其妙出现的思念时,周檀如约来拜谢了。
那时唐淮正坐在柜台前鉴查一块新进的玉镯,麒麟木放在了旁边,周檀走进来,看见他专心致志地捣鼓着什么,便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无奈看不懂这是什么手艺,只是记住了唐淮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的模样。
周檀就这么等了许久,唐淮一次都没有抬头。他也不恼,只是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默默走开坐在进门的长凳上,静静等着他工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