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秒，对着痴痴傻傻的半身像，金钦想着干脆把它拆了，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忍了这尊半身像，甚至有了更多的耐心。他问半身像：“你来自哪个系列？”

“不要想走捷径。”

不想忍了。

金钦把车停在路边，从手套箱里随便找了支笔，精准地撬开半身像的天灵盖，和塞在里边的纸打了个照面。

纸上写了两句话：“我是坏东西，金钦也是。金钦更坏，他没有耐心。”

“不是没有耐心。”金钦自己给自己辩解，对着被拆开的半身像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用了这么多心思把自己留在我身边，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是天才，我应该知道，可是我不知道。”

他拆了盒烟，烟头对着沉在路尽头的夕阳，烟雾绕着趴平的太阳裹了一圈，就像半身像的天灵盖，也像金钦始终没法正常使用的大脑一样，坏得冒烟。

重新上路，方才还坐在副驾的半身像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张纸条，和一对躺在中控台的蓝色眼珠。

金钦发现了，自己对半身像没多大感觉，他纯粹是喜欢这对眼睛。他无比确定，自己应该是爱上了同样的蓝色眼睛。

他漫无目的地想这世上所有蓝色的事物，天空、大海太俗气，液态氧？马蹄蟹？

如果此刻有一尊佛立在他面前，他绝对会低头。

去卖低端个人终端的大卖场前，金钦先去了一家大型购物商场，他目标明确，直接到了珠宝柜台前，对着柜员说：“我想买一对戒指。”

柜员其实不太喜欢像他这样的顾客，话说得太简单，就和选餐厅时说“随便”一样，基本等于没说。

好在金钦很快说了第二句话：“都是男戒，不要钻石，预算不高。”

那就好办多了，柜员“点石成金”，一口气选了五六款。

金钦不怎么犹豫，一眼就相中了便宜货里最贵的一款，没什么特殊设计，只因为柜员说可以刻字。他是一定要刻字的，而且要把刻了那个人名字的戒指留给自己戴，他笑着说：“尺寸和我一样。”

在真正买终端前，他还做了两件事：买一束味道好闻的仿真花，换一身舒服点的休闲装。

他有一种直觉，那个人喜欢这些东西，钢琴上的纸花是那个人的，小径旁枯萎的鲜花也是那个人的，而穿着舒服衣服的金钦，应该也是那个人喜欢的。

重新拿到终端，理智告诉金钦，这里不是落城区，况且落城区好像也不在乎他出逃的事，他只需要登录权限，一切就能变得很容易。

他有一万种方法找到那个人，可他偏偏选了最慢、最蠢、最烂的那一种。

刻意避开能碰到那个人名字、脸庞、话语的应用，金钦打开了自己的备忘录。

备忘录的最后一条记录，时间还停在去年的春天，看日期，应该是春末，夏天马上就到了。

打开这条记录前，金钦走了个神，他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和落城的夏天碰过面，有馥郁气息且绿到发蓝的美丽夏天，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看见记录里只写了一句话：我爱上了自己的机器人。

这是多大点儿事？

金钦默默地打字，在这条记录后边继续添话：你不仅爱上了他，你还杀了他，但是在你杀他之前，他先杀了自己，高院判了七年，现在是第二年，你就逃出来了。

他又打了一遍：逃出来了。

十恶不赦的事都做过，金钦张开五指，又合拢它们。

他决心不要再等下去了，他逃出来是因为那双蓝眼睛，也可能是因为留在旧屋的那些鲜活证明。

说到底，去掉狗尾续貂的那些话，就和那条记录里说的一样。

他逃出来了，因为他爱上了自己的机器人。

一个天才。

金钦正式结束了对自己的定义之旅，他把广播范围限定在了第三区，发出了一条消息。

倒计时结束后，第三区的所有机器人都被迫聆听了一首诗。机器人的同时异动触动了警报，A2背手站在窗前，选择忽略了这条警报。

金钦没离发出消息的地方多远，他倚在一间咖啡馆的外墙上休息。没多久，终端跳出了一条消息：请提供识别码。

那串随机生成的识别码？他的记忆被混乱交叉的字母和数字填满，从尚不相信命运、绝不向命运屈服的二十五岁，一点一点走到了现在。

命运依然是命运，不过是不是命运也无所谓了。

输好识别码，又来了一条新消息：请提供密钥。

金钦不记得上线备用程序还需要走这一关，不过这一关很简单，他拉开键盘，认真地先打了一个“W”。

自然而然地，他打出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