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山往事(39)
第一次见她时还是个风风火火的年轻女人,现在看起来,步入中年,满脸写着疲惫的老态。她从车间被抽调出来,从做安全记录,到做出纳,到考了会计证,这四年里,她不知道被这个女人骂哭过多少回,但是现在——
现在她要跟别人一起伤害这家人。
移动电话响起来,她闭上了眼睛。
『喂?喂喂?!不好意思刚睡着了,对对对,物流已经安排了——嗯,我们的司机最近家里有点事,请放心——』
女雇主接着电话走出去,而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回到厂里,除了再没见过那个男人,其他的一切仿佛如常,仿佛那些增票不曾虚开,仿佛那些质押金不曾预支,听说以前照料过的那个聪明姑娘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而跟那姑娘一起玩耍的傻小子进了厂里当学徒。
她不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隐隐地做着「也许他还会来接我」的梦。
『绿豆汤来了!』胡一平推着板车,板车上的铁皮桶冒着热气,车间里出来个男人,帮他一起把铁桶搬到门口。
『啊呀一饼你的手怎么回事啊——』女工们纷纷涌出来领祛暑的甜汤,有人端着胡一平的胳膊仔细瞧了瞧,上面有大片的红斑,『啊你不会是在淬火间让蒸汽烫到了吧?!』
『诶嘿。』胡一平抽回胳膊,傻呵呵地挠着头笑。
『涂过牙膏了吗?走走走,姐姐给你去涂点牙膏,不然起了泡会发炎的。痛死你!』
一饼拗不过人家,让人拽到了宿舍区,用自来水冲了又冲,而后在上面厚厚抹了层黄绿色的牙膏。
『所以你就想让她坐牢对不对?』母亲的声音很小,气得发抖,『她坐牢了,钱就能追回来?你知道钱不在她这里!』
『我无所谓,但是我知道警察可以帮我们问她,帮我们去找阿宏那个小逼崽子在哪里,你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你早就知道那女的跟阿宏轧姘头①对不对?!』丁海闻从没听过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脏话。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知道还叫她做会计?!』
『还不是因为你把钱交给外人管?说不定你也是一伙的,你们合谋气死老子,老子死了你好去找年轻的男伢②。』
『丁飞扬你疯了,就算她进去了,企业也有连带责任,这个时候你不是大义灭亲,你是大义自杀,再说了,阿玉刚刚鬼门关走一遭,你是要逼死她?』
『那你要逼死我?』
丁海闻忍无可忍,把手里的书一合,耳机一摘,踢开家门,顶着太阳跑了出去。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喜欢跟狗一起玩。
阿狸见了他,就算打着瞌睡也会立刻醒过来,摇着蓬松的尾巴等他松开狗绳。
拎着阿狸去找一饼好了。
却看到一饼在宿舍区跟个姐姐拽着胳膊拉拉扯扯。
『喂!胡一饼!』他犹豫了下,还是放开了嗓子喊。
跟户外夏日骄阳蛰得人睁不开眼反差很大,淬火间黑黢黢的,隐约可见电炉开合间,那深红的火光。
丁海闻不放心阿狸,还是栓在了门外。
『你怎么就上起班来了呢?这都开学了。』一饼还在念初中,而学校在四站路远的镇上,『你真的不考高中了?上个职高都行啊。』
『不考了。』胡一平熟练地把烧红的型钢一条一条拖进淬火篮里,『反正我脑子也不好,上学很浪费钱。』
丁海闻站了不多久就觉得汗水浸湿了衣裤:『高中不贵啊!一年才一千多……』说着便觉得不够得体,闭了嘴。
『我搁你家厂里一个月就能挣一千多。』一饼回头得意地一笑,不想钳头一条型钢没夹稳,当啷一声跌下来,溅起好几颗火星,『啊呀。』
『你看。』丁海闻也吓得退了两步,『很危险的,还会受伤,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凉快得很!你看!』他小心地提着淬火篮走向淬火槽,『我在家做蜡烛也总是笨手笨脚地被烫到,已经很皮实了。』
水汽蒸腾起来,把少年整个人都裹进去,一时间淬火间里宛如仙境。
「汪汪!汪汪汪!」蒸汽的声音吓到了门口的阿狸,蹦跶着叫起来。
『唉,我都不知道你受伤了,先前还以为你在跟厂里的姐姐搞对象。』丁海闻的眉毛皱着,他很熟悉厂里的一切,但是怎么都不能习惯自己的朋友,在酷热的天气里,做着一样辛苦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汗水蛰着了眼睛,胡一饼下意识就用胳膊去擦,不想牙膏蹭进了眼睛,凉得眼泪喷涌,停都停不下来,『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像我这么笨的人——对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事情,猛地抬起头来,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阿闻,听说你上的那个学校以前可是女校呢,现在也——美女特别多……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孩子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