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飘摇(9)

作者:游冬

过了一会儿周南收拾出两个大包,出了口气一只手扶着膝盖站起来,另一只手拎着其中一个袋子掂了掂份量,还好,不很重。他笑着看向明德,目光里带着狡黠,像他小时候。——他近来极少这样笑。

明德看他这样笑,也觉得挺高兴,轻轻问了一句弄完没有,周南点点头。

他于是把蜡烛一chuī,烛光灭了。

先是视野里近乎一片全黑,世界仿佛也安静了那么一刹,接着朦朦胧胧中,周围的事物又慢慢显出了轮廓,是月光,白茫茫洒得到处都是,虫鸣即使已很微弱,也仍旧尽职地响着,还隐隐约约有流水的声音,再一听,甚至风过树梢也听得见。

周南把比较小的那个包分给明德,自己把另外一个大包扛到肩上,朝大门走,明德拎起周南留下的那一包,也随着他出去。

月色很好,他们借着月光看路,捡偏僻的地方走,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们还没过河,现在走的小路旁边就有人家,被发现了实在不好jiāo代。

明德走在周南后面,偏头去看那些房子的墙上漆的字,画的宣传画,贴的公示。月色让红变成了黑,“革命”二字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写得又大又工整,此刻在夜色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终于没有白天那样刺眼。

走过一块空地,空地上摆着个台子,上头还挂着横幅。靠近台子的地面上有几滩黑糊糊的东西,明德瞟了一眼,哦,是血。白天□□留下来的痕迹。旁边还扔着几块钻了孔系着绳子的木板,写了名字,再画上一个大大的叉。周围宣传纸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几个没人收走、被踢倒的小板凳。再仔细一看,好嘛,还有一地瓜子皮。

明德实在看麻木了,一滴怜悯也挤不出来,再说他现在要赶路,也根本没时间停下来发表一篇感想来表达自己对时政的独到见解和对人民的怜爱。

路过养jī场的时候,周南突然停住脚步,他把大包放下,转过身来看着气喘吁吁的明德笑,脸上又是那种带着点狡黠的笑。明德扭头看了看养jī场——值班室里的灯都熄灭了,大门也没关严——再回过头来看他,脸上带着点无奈,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周南想gān什么了,但看着周南一副高深莫测等人询问的表情,为了不让周南这个关子无处可卖,他还是qiáng压下内心的好笑,很配合地、很捧场地用十分好奇的语气发问了,“你要gān什么呀?”

周南等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他头还是向着明德这边,眼睛却极灵活地往养jī场的方向溜了一圈。他笑得很幼稚,压着声音用故作神秘而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想不想做一次真正的走资派?”

十分钟以后,周南和明德继续拎着包走在路上,不同的是兜里各揣了几个jī蛋。

周南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侧头朝后面的明德说,等会儿给你面上加煮jī蛋。明德于是继续很配合地回答,那太好了。

接着他们到了河岸旁,对面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河水不深也不急,他们决定趟水过河。

过河倒不怎么辛苦,忍受周南捏着嗓子唱的小曲儿却是十分辛苦,明德一面小心翼翼举着包裹,一面瞪着周南的背影,想把他踹倒进水里。

好不容易过了河上岸,两人又在树林子里绕了大半天,找到一个隐蔽背风的地方,周南捡了点树枝树叶开始生火,还拦下了想帮忙的明德,“今天给你做七十大寿,你歇着!”

明德于是也就点点头不gān什么了,找了个略微平整的地方,手枕着脖子往后一躺,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看夜空。夜空在他七十大寿这天也没打算给他面子,他一颗星子儿也没找到。

“人到七十古来稀啊——咱们这几年碰上的事儿也是古来稀!”明德念叨着,“我算算,从六六年开始……哎呀,七年了!你说,这事儿还得过个几年才能完!”

周南在那儿捣腾了一会儿,把火生好了,也没接明德的话茬,只是喊他过来烤烤火。

明德于是挪到火堆旁边去了,火烤得他身上很暖和,于是在这一份难得的暖和里,他发着呆把这几年的遭遇在心里给过了一遍。

说来话长,最开始国内风向不对的时候周南就感受到了,他和明德花了几个月搬家,搞了个小地窖,把贵重的东西都搬到地窖里,地窖的入口在卧房的chuáng下。平时行为举止也收敛了不少,他倒不是怕,只是想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可明德仍旧挺高调,该享受的享受,该出言不逊的绝对不憋着,留下了不少烂摊子让周南来收拾,周南也不是没劝过,可明德没答应。周南转念一想明德开心就行,于是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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