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种(71)

作者:三上樽

瞎子是千万不能死的,瞎子死了他就找不到第二个瞎子了。

祝南疆虽然一直把瞎子当做一样“东西”,但没了这东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跟谁讲心里话。为避免落入只能自言自语的凄凉境地,他花钱请来私人医生一天三次地往家里跑,还找了个大法师给公馆“去邪”——清明刚过,他怀疑是何励人的鬼魂回来找自己麻烦。

大法师是丹凤寺的华道长介绍来的,按时计费,超过一个钟头就收两个钟头的钱,以此类推。为配合其施法祝南疆提前把公馆清空,还根据华道长的吩咐在客厅和楼梯两侧摆好道具,当然,道具也是事先花高价请另一位高僧朋友“开过光”的。

瞎子在昏迷中听见远处传来类似念经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长袍怪物摇头摆尾地从余光里闪过,瞬间以为自己已然升天。

眼下距离发病已过去整整五日,瞎子的情况有所好转。祝南疆稍稍放下心来,边替他量体温边叫下人端了碗冰镇绿豆汤到床边。

——绿豆汤是给他自己吃的,瞎子大病初愈,渴了只能喝温水。

“俞先生那边又来人了,这回应该不会出差池。”祝南疆搅动瓷勺,捞起一颗莲子又扔了回去:“但任家礼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人赃俱获,听说当晚问不出东西就枪毙了……我一直没告诉他们。”

瞎子仰面躺着,颤巍巍地“嗯”了一声。

“宋成耕这老狐狸,自己躲在办公室里,坏事都让我出面,我成天给人骂得稀巴烂……这好人当得不值啊!”

“三爷……”

“你说什么?”祝南疆俯身到他嘴边细听一阵,“哦……你用不着安慰我,我也不是头一天挨骂!”

.

1933年,日本退出国联,开始肆无忌惮地加快侵略脚步。

上海本就是特务频繁活动之地,关东军在长城热河一线的胜利又助长了军部的气焰,日本的势力逐渐渗入租界区。

工董局为抑制日方的特务活动及国共冲突所带来的混乱,在政治处下增设调查班负责收集所有中国政局相关的情报,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各党派活动以及日本特务的谋略。调查班由政治处直接领导,而实际行动听从祝南疆的指挥。

这调查班班长的人选是由政治处处长,即宋成耕推荐。宋成耕这么做多少有些私心,但除了祝南疆之外确实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胜任此项工作。

祝南疆是从华捕开始一步一步做上来的,工董局的一切组织他都熟悉,也懂得看菜下碟跟各式法国人打交道。且因素来与帮派人士交往密切,流氓打手都买他的面子,租界内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传到他耳朵里。

调查班的存在不为外人所知,明面上他依旧只是“祝探长”,做的事却与特务无二。对此他毫不介意,相反还有些欢喜,因为可以借着工作关心哥哥的处境。

温长岭说到做到,从那之后真就没有再见过祝南疆。电话打过去只谈公事,街上碰着了装没看见,哪怕他死皮赖脸地凑到跟前也是有事说事,一点多余的笑脸都不给。

祝南疆简直要恨上了他,恨他的淡定和理智,显得自己愈发像个疯子。

在他当上调查班班长的第二年,有一天韩香月找到了他,托他护送一批货物从四明码头横穿租界至华区,祝南疆不多时便意识到那批货物是军火。

朗博上校卸任后工董局逐渐对国民政府妥协,租界内窝藏革命党人乃是重罪,更别说助其运输军火。

韩香月是在替俞善锟传话,可俞善锟身为工董局董事,为何会对任调查班班长的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

祝南疆怀疑工董局在试探自己,直到俞善锟亲自来何公馆见了他,才知道对方确实一直在暗中给革命党人牵线。

他也终于明白十年前那个暴乱的夜晚,韩香月为何会出现在印刷厂的后门,事后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

祝南疆接受了俞善锟的委托,在此后的三年里利用职务之便给革命党人传递消息,运输物资,拦截国民党特务的追捕。有好几次他甚至在保护人名单里看到了温长岭的名字。

真是有意思极了,他偷偷摸摸做了这么多好事,可明面上依旧是要挨骂,骂得越凶他就越安全。因为一旦被人知道,这好事就做不成了。

祝南疆不在乎被人骂,也不指望有谁会谢他,他只是好奇哥哥如果知道这些会怎么想。

——他小心谨慎地同我保持距离,殊不知我离他这么近。看吧,休想与我撇清关系,哈!

温长岭的想法,他自然是无从知晓,因为两人已有整整三年不曾面对面心平气和地交谈过心事,况且出于安全考虑他也不好跟对方接触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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