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钉(60)
匕首还插在段轻言肩头,不断涌出的血液染红了他如雪的外衣,他渐渐感觉意识缺失,然后被人打横抱起。
“言儿,你别睡。”
段路昇的声音好像染了些哭腔,段轻言也说不准,他从没见过段路昇哭。
“二爷,言儿好疼。”
段轻言忽觉胸口疼了起来,只是好奇怪,方才他明明感觉匕首只是刺进他的肩膀。
他低下头,见一把枫木刀柄立在自己胸口,便知刀锋已深入骨髓。
颤着的手刚要碰到刀柄,就被叫住了,“别碰,拔出来会流更多血。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说话间,视线内的天花板已换成无尽的天,然后再是轿车顶盖。
他躺在段路昇的怀中,全身都失了力气。
“二爷,言儿好冷。”段轻言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
手被段路昇越捏越紧,想睁开眼再看一看他,眼皮子却沉重如铅块,只有微弱阴冷的光线进入眼底。
“言儿,别睡,马上到了。”段路昇低下头来贴了贴他的脸。
不知为何,段轻言觉着段路昇的脸颊竟有些冰凉湿润。
段轻言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寒冬已至,地球像被冻死了一般,空气被冻成稀碎的冰碴,到处是树木折裂的咔嚓声。
他看不见自己,却能听见低低的呜咽声,就在他耳边,捆得他很紧。
不知何时,呜咽声被风声湮没,冰碴融化,太阳像火球一般出现,把火一样的红光倾泻到死了的地球上。
地球活过来了。
农历新年二月,段轻言穿一件竹青衬衫,露出白皙的颈子和手腕,脚下是薄薄的布鞋,脚踝光滑纤细。
他如今住的房子坐落在山坡,踩在院子的草坪上,扒着护栏往外望,能看见香港的海。
几个月前,他被送到了香港,与他一道来的有陈管家和阿秀,还有齐耿。
胸口的伤口长出了新肉,鲜红的疤痕触目惊心。医生说他命大,伤口再偏移半寸他就要送了命。
这栋小洋房加上花园也没有段公馆的主楼大,但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已是顶豪奢的住所。
洋房共三层,阿秀跟齐耿住在一楼,陈管家住二楼,段轻言住顶楼。
段轻言醒来时人已经到了香港,陈管家告诉他说:“上海最好的医生都跑来香港避难了,二爷让我们先带你来香港养伤。”
段轻言沉默片刻,只问:“他人呢?”
“二爷还在上海。”陈管家这么回答他。
“我要回去。”段轻言掀了被子就要下床,忽然咳嗽不止,几乎咳得伤口撕裂。
“小少爷使不得,”陈管家急急扶住他,说,“二爷他自有打算。”
“二爷他自有打算…”陈管家叹息着又重复一遍。
如今他来香港已有数月,甚至过年的时候,段路昇也没有将他接回去的意思。
段誉阳与二太太后来如何,阿秀与齐耿皆不知情,他去问了陈管家,陈管家只是拿袖口一抹眼睛,便什么话都不说了。
大家似乎都避讳着谈到上海。
来香港后,他问陈管家最多的话便是“二爷可有拍电报来”。
一次也没有。
段轻言一次梦见自己被段路昇抛弃流放到了孤岛,竟生生在梦中哭醒过来,然后又捂着胸口疼晕过去,直到次日重新在医院醒来。
身上有伤,他极少离开洋房,常是阿秀跟齐耿下山回来后,把外界的消息带给他。
比如山脚下驻扎了密集的军队,路面上皆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房,住着逃难的大陆人。
又比如,到处在卖罐头装的牛乳,便于储藏的牛羊肉干,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麸皮面包。
段轻言要阿秀替自己买一份报纸,阿秀只是支吾着说附近没卖,就没再理他了。
阿秀走后,段轻言单独去找了齐耿。齐耿被问急了,只说:“弟弟勿再问了,法租界很安全。”
段轻言的心落至谷底,他知道自己在他们口中得不到实话。
于是有一天,医生来给他换药时,他提前支走所有人,问医生道:“我打算明日回上海,先生可方便与我一道去?”
医生霎时惨白了脸色:“万万不可啊,日本人早打到租界去了,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只有想出来的,没有想回去的!”
段轻言的身子如浮萍一般有些飘忽起来,心头是欲呕不呕,面色苍白得可怕。
脑子嗡嗡作响,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拉回几个月前,他又听见那道低低的呜咽声。
他被箍得很紧,脸上滴到冰凉的水。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说:
“言儿,我会去找你,你要等我。”
段轻言低下头,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