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日(12)
埃瑞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时低沉的前奏音乐响起,然后是细细的一缕簧管的乐声冒出来,令他顿时忘记了对菲里克斯的不满。那音乐轻盈、悠扬而迷人,喁喁低语了几句后,忽地音阶转高。仅仅是一件乐器的声音,但听起来却是那么丰盈美妙,包含了无穷无尽的情绪的可能:落寞,沉静,喜悦,孤寂,感伤……穿透了听者的身心。
“那是什么?”一曲终了后他问。
“《加布里尔的双簧管》**。”菲里克斯说。“你喜欢这曲子?”
埃瑞克重重地点头。“我觉得它动人极了。”
“一部很老的电影《使命》里的插曲。神父加布里尔,就是在电影里吹这支曲子的人,是杰瑞米·艾恩斯演的。——你不知道杰瑞米·艾恩斯?”埃瑞克诚实地摇头。
“哦,反正就是那种古早的怪电影,讲天主教修士到南美丛林里向原住民传教。神父加布里尔在丛林里,拿出双簧管来吹这支曲子,音乐引来了一些原住民,聚集到他身边,听他演奏。”
“原住民也喜欢他的音乐么?”
“有几个人看起来挺感兴趣,但领头的一个家伙不喜欢,把他的双簧管砸了。”菲里克斯耸了耸肩。“然后把他给绑架了,不过没杀掉他。后来他成功地劝诱了几个原住民信天主教,一起唱唱赞美诗什么的。当然这也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很快西班牙和葡萄牙军队打了过来,把他们统统都给杀掉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这就是结局:他们都死了。”
埃瑞克愕然地看着他。
“说实在的这故事又沉闷又令人沮丧。”菲里克斯说。“但正因其如此,我特别中意林中吹曲的那一段。”
埃瑞克说:“我恐怕一点儿也不明白。”
“嗯,该怎么解释呢?”菲里克斯说。“你喜欢这曲子,我也喜欢,加布里尔神父也喜欢,有那么一两个原住民也喜欢。但这都没什么用,一个暴戾的家伙会折断双簧管;然后更多暴戾的家伙到来把所有的人都杀了。再动人的音乐也无济于事。在拿着枪炮的人面前,只会演奏音乐的人,爱音乐的人,都毫无办法。这种事一贯如此。
“但是在最终的厄运来临之前,还是有那么一小会儿,在森林里,坐在溪流边,拿出双簧管来吹一下。就那么几分钟。它是那么美妙,谁也夺不走。这么想未免有点自我安慰,但这就是我们这些人仅有的,拥有过总比没有的强。——这么说可明白?”
“明白。”埃瑞克说。
他看着菲里克斯。“能再放一遍么?”
“没问题,刚才放的是亨德里克·戈尔德施密特演奏的版本。我们可以再听一遍,然后来听下作曲家莫里科内本人演奏的版本。”
他们又听了一遍,接下来听了莫里科内和慕尼黑广播乐团合作演出的版本,然后是安德烈·瑞欧的小提琴版本,“两把大提琴”的版本,萨拉菲尔德萨克斯风四人组合的版本……最后又重听了一遍亨德里克·戈尔德施密特的双簧管版本。
“我还是最喜欢这一个。”埃瑞克说。
“那当然。”菲里克斯用一种了然的语气说。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绿眼睛含着笑意,看着埃瑞克。
“现在,再给我放一些你喜欢的歌。”他悄声说。
埃瑞克无法抗拒这个命令。他给他放了“破布团”的《福特嘉年华》,出乎他的意料,菲里克斯看起来相当喜欢那些笑话。他们又一起听了《村子的贵族》、《房子孩子树》、《鳄梨酱》和《我的仇恨》。菲里克斯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我觉得你成功地为你们的本地乐团招募了一个新粉丝。他们实在太好玩儿了。”菲里克斯说。“那,现在给我放最后一首歌。然后我们结束这个晚上去睡觉。”
埃瑞克表示赞成,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要选最喜欢的哟。”菲里克斯重新坐直了,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我一定不会笑你的。”
“你的话毫无可信度。”埃瑞克抱怨道。“之前你也这么说过,然后马上就把我形容成了一个暴露狂。”
“我想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菲里克斯微笑道。“我是说,选择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需要非凡的勇气,我自己是决计做不到。但我不会嘲笑比我有勇气的人——这一点儿道德感我还是有的。”
埃瑞克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菲里克斯的语调里总有点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他看起来是十分好说话,但那种柔和的态度下有一些尖锐的东西,时不时地会刺破表象,显露出来。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打开一个收藏夹,把鼠标挪到了列表的第一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