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海(107)
选的相片应该是甄薇最漂亮的年纪,长卷发,笑的甜。
李呈蕴在墓碑前站得很直,双手揣在口袋里,停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
墓园没有树荫遮挡,炙热光线大喇喇地照在后背,像是随时都会融化。
李呈蕴中途接了电话,是墓园门卫打来的,订的花送到了。
走到大门口再折返回来还有些距离,李呈蕴没要求禾真跟着去。
偌大的墓园只剩下禾真一个活人,他盯着墓碑上甄薇的相片,自言自语地笑着念叨:“大家都说李呈蕴像爸爸,但我早几年就想说了,李呈蕴还是更像您。”
地面发烫,但禾真不怎么在意,盘腿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开始自言自语。
“阿姨你见过李呈蕴打球吗?他打球的时候好像半个学校的女生都在看,我也在看,但我还是觉得他打架的时候更酷一点儿,照我们教官来说就是稳准狠,没花架子,目的第一。”
“我老家不是海市的,乡下人。”
“我应该是初中的时候确定自己的性取向的吧,也可能更早,具体记不太清了。”
把家底掀干净,禾真安静了一会儿,许久没有发作的烟瘾这会儿突然有点压不住,禾真从口袋里摸烟,刚刚掏出来又收回手。
“李呈蕴搭上我,这辈子走了下坡路,不过您放心,这坡不管下到哪儿,我也一定跟着一步都不落。”
没人会回答,禾真站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往后退了退朝墓碑鞠了三个躬。
“对不起。”
弯最后一次腰的时候禾真盯着地板上的裂缝小声道歉,裂缝中已经出现绿色,一点点细芽把砖缝挤得更大,“做错的人是我,不要再去李呈蕴梦里了,让他睡个好觉吧。”
同样不会有人回答,只是很快禾真闻到裹着清新水汽的花香,接着是捏住他后颈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的人低声说:“干嘛呢。”
像从悬崖掉落砸进水底,水灌进耳朵里,禾真突然开始耳鸣。
禾真没来过岭山,他不知道距离海市两三百公里的空气居然会这么干燥,相触的皮肤起了静电,啪嗒一声在空气里激出火花。
禾真转过身,李呈蕴笔直地在他面前站着,怀里抱着水蓝色的海棠,帽檐在眼下投出大片阴影。
李呈蕴弯腰把花放下,垂着眼睛看甄薇的墓碑,站了一会儿,伸手揽过禾真的肩:“虽然知道你私下里应该看过照片,但还是想让你见见真人。”
握着肩膀的力气逐渐缩紧,禾真站着不动,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贴裤缝,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神圣,神圣到禾真只觉得自己卑劣。
有在犹豫要不要坦白,只是李呈蕴没给他这个机会,在他试图开口之前,李呈蕴先松开他肩上的手,沉默着往山顶走。
海岛的山顶也没多高,是北方人瞧见都要嘲笑两声的程度,但高处的风比下面凉快一些,日头也更盛,偶尔能从石头台阶边上的繁密绿色里看见几株三角梅。
踩上最后一节台阶,禾真才看到藏在树荫下的平房,屋外摆着两把躺椅,头顶是面临死亡的葡萄藤。
李呈蕴先走进去,没多久,禾真听见老人干哑又愉悦的嗓音:“今天可晚了点。”
李呈蕴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微笑着说:“昨晚上睡得太死,早上没起得来。”
还和以前一样,禾真拉开椅子坐在对面,李呈蕴和他都擅长撒谎。
老人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艰难迈过主厅竖起的地砖,老太太把餐盘放在桌上。
她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桌子对面多了一个人,她使劲扬有些耷拉的眼皮,盯了一会儿才笑着说:“还是第一次见你带朋友来。”
“朋友再多也要分场合。”
李呈蕴帮她把餐盘里的菜拿出来。
“也是。”
老太太把炸好的素丸子放下,转身往厨房里走,“这地方不吉利,还是少来。”
摆在桌上的餐具只有一副,李呈蕴把筷子递给禾真,禾真接过来夹了一个丸子放进嘴里,很烫,猪油味也重,味道怪异但是并不难吃。
厨房里又出现碗碟相撞的响声,李呈蕴顺着声音开口:“墓园的山顶是不太吉利,所以老太太在这儿开了家店,希望能留住一个算一个。”
“那块地砖是他儿子弄坏的。”
察觉到禾真的视线,李呈蕴喝了一口水说:“她儿子十六岁从这儿跳下去,她也就在这安了家。”
但禾真只捕捉到了奇怪的重点,他看着李呈蕴,不知道李呈蕴是不是也曾经想过在这里一了百了,最后又是不是被这个老人留住。
厨房里的声音停止,接着是老人缓慢沉重的步子,围着花头巾的老太太拎着塑料袋走过来,笑眯眯地把东西放在桌上,小声交代道:“免费送你们的,你们偷偷吃,可别被其他客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