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8)
他推开厚重的殿门,看着被内阁顾命大臣们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小皇帝,仿佛瞧见他朝自己笑了笑。后来他知道了,赵弗确实在朝着他笑,却又不是为了他笑。
赵弗从龙椅上起身,一级级地下阶,缓缓走至陈以蘅的身前:“朕听陈先生说,你是从施普雷河畔的学校里回来的,可有什么见闻?”
陈以蘅默然。
皇帝说的陈先生是他的父亲陈崧年,本朝司掌文书的学士。陈以蘅及兄长随着五叔加入革命党的事披露出来之后,陈崧年就将他三人的名字移出族谱,而后将他们逐出家门,自称家门失教,一把火烧了陈府。倘若不是小皇帝命人救下他,陈以蘅的三妹妹将连带与之一道葬身火海。
但自此之后,陈崧年就闭门谢客。而赵弗救下他后,对这个颇得圣眷的臣子的恩遇也到此为止了。到如今,陈崧年已然举家迁至南浦,再也不肯与陈以蘅他们往来。
赵弗仿佛在这个年轻军官面前想了想,又问:“可遇见过什么人?”
陈以蘅仍旧不应。
赵弗忽然笑了:“可看过什么书?”
这次他没等陈以蘅开口,就转身往回走。等坐在龙椅上时,赵弗轻轻叹了口气:“你叫陈以蘅是么?过来给朕拟退位的诏书罢。”
陈以蘅依言上前,提笔将早就打好腹稿的诏书写好,递给赵弗。
赵弗看也不看便盖了印,仿佛松了口气。
顾静嘉低声道:“我记得你跟我说,宣平帝大约也不爱做皇帝,你替他写诏书时,还看见他御案上的一首词,是李煜的那首《渔父》。”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陈以蘅沉默着听她说道:“我猜因为那个皇帝不得自由,所以才会抄《渔父》。以蘅,我也得不着自由,却连《渔父》也不想抄。我的自由只有你能给我,你给我一点爱吧。”
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顾静嘉终于绝望,哀恳变成了冷薄,最后她笑着看他:“我知道你是看重规则、契约大于一切的,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会不会爱上什么人,要是你真的爱上什么人,我就祝你……”
她想了想,最后说:“祝你求仁得仁吧。”
陈以蘅仍旧没有什么默然地看着她,仿佛在观察她的打算,过了良久,他才起身淡淡地向她道:“我知道了。”
然后他毫无留恋之意地起身出了门。
顾静嘉仿佛还没察觉到陈以蘅的离开,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木木的、苍白着脸孔等了一会儿,终于确定明白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便支着沙发站起身来,上了二楼的卧室。她拉开了床头柜子的抽屉,取出那本《远大前程》,盯着书下面的东西。
那是一把小巧的□□。
“唯其如此,吾侪……”陈以蘅一壁讲着一壁在黑板上写字,身后金属与木头碰撞的当啷声一直细细碎碎地响,不用想也知道是最后一排的陆南台在转着那根自来水笔。
他写完“民生”的最后一笔,回锋时手腕一转,游鱼似的,在黑板上留下劲拔的一道,微凸的瘦骨竟然有几分婉转旖旎。然而那截还剩一丁点的红粉笔头直直飞了出去,正中转笔之人的眉心,模糊着留下一点艳色的迹子。
被砸中的人抬起头,在全班同学凝视的目光里,旁若无人地冲台上的老师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示意自己停手不转了,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仿佛聒噪许久,单是为了引起他注意一样。
下了课,陈以蘅就准备出校,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就驻足回头看去,却是陆南台抱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跟了上来。
陆南台跟上他,没话找话地跟他搭言:“陈二哥哥好功夫,刚才唬了我一跳。”
陈以蘅看了他一眼:“这课你不愿听,那就不听。我上课从不点名字,你尽可以不来,况且你又不是我的学生,也点不着你的名字。”
陆南台笑道:“我跟文学院那些同学们走得近,可从来没听过他们的课,就想来听几节。走神之前,我可认真得很,谁知道就走神那么一小会儿,就叫陈二哥哥抓住了。”
陈以蘅露出一点笑来:“那你之前也来听课吗?”
陆南台见他这样,索性坦然相告:“没有啊,我只听过陈二哥哥一个人的课。”
陈以蘅早已想到如此,只当他少年心性,便不再跟他多说:“你回去吧,我要走了。”
陆南台却不肯跟他告别,上前跟了几步,与他并行,口中问道:“我四年级了,没什么要紧的课。陈二哥哥现在住在哪?等周末我去看你。”
陈以蘅如今与顾静嘉还没开交,白门又琐事缠身,不愿抽出时间来与他周旋,可此间关窍不足为外人道,便含糊了过去:“我最近忙得很,不得空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