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65)
见事已至此无可转圜,秀儿也不敢再辩,只得应了。
陆南薇将手电筒递给身后的扶苏,和声道:“要是还想在这儿看书,就多在这儿留着,要是不想,也随你的意。”
扶苏道:“你去吧。”
等陆南薇走后,扶苏才从阴影处走出,一张如水墨画一样清淡的面孔在暗淡的藏书阁内,倒显得十分和婉。
扶苏向秀儿招呼道:“我刚才看这里的一本县志实在有趣,想多看一会儿。你过来帮我拿手电好不好。”
秀儿见她实在温婉,不似陆南薇一般喜怒无常,将心内的惧意收了几分,遂上前接过手电筒,垂眸道:“扶小姐客气。”
扶苏笑道:“这里也没有别人,你别扶小姐扶小姐的叫我,听着怪难受的。你叫秀儿是不是?那我叫你秀儿,你就叫我扶苏吧。”
秀儿忙道:“这未免太不成个体统。”
扶苏借着手电的光,将那县志又翻了一页,和气地道:“这就算不成体统了?你不在外面,所以不知道,如今不成体统的事多着呢,只是阿薇是个大小姐脾气,所以才叫你这样害怕。”
秀儿忍不住笑,却道:“五小姐平日里脾气尚好,倒不是欺人的。”
扶苏对那县志看得入神,却还能抽出精力来同秀儿讲话,闻言道:“她近年多不在家,我还是知道她的。”
两人便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秀儿虽然不至于叫扶苏的名字,却也散尽了起初的畏惧。过了一会儿,秀儿举着手电的手腕很有些酸了,于是换了只手。扶苏察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倦怠,笑道:“方才阿薇跟我生气,吓到你了吧。”
秀儿活动了活动自己的空出来的手腕,答道:“是呢。不过五小姐往日常有这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等着她气消了就好。”
扶苏闻言,终于将那本县志合上,放回书架,低眉叹了口气:“我也这样觉得。”她又默然片刻,才拉起秀儿的手,同她低声道,“你跟我出去逛逛吧。”
秀儿从没被这些贵族小姐这样亲热地牵过手,一时受宠若惊,等她欣喜过去,才后知后觉地想:扶小姐的手有些冰凉,且并不柔软,竟还有些茧子,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陆南薇进了方兰徽的屋子,轻轻一嗅,只觉得整间屋子都是泡软了的木头气味,忍不住蹙起细眉,却到底按捺下心绪,进了里屋,向方兰徽问候道:“妈妈,你有事找我么?”
方兰徽歪在榻上,冷眼瞧着陆南薇一身与陆家格格不入的行头,冷冷一笑:“五小姐见天不见人,寻你着实不容易。要不是我找人去寻你,怕你就算再闹一出离家出走,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说到此处,对陆南薇的鬈发、长裙、玳瑁指甲和珍珠项链愈发看不上眼,纵然是她顶讨厌的陆南台,在姑苏家里也是长衫布衣,从来没像陆南薇一样,脱尽了旧时的风貌。
方兰徽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封浸在墨水里的白玉兰,茎叶和花瓣都因为经年不见天日被染成了墨色,却偏偏有人自以为高明地将她从墨水里取出来,把她晒干,再让她晾在太阳底下。那不是拯救她,而是让她再次受人嘲笑,且更加不堪——她分明是独自沉没在墨水中,却要被众人围观自己干枯的花瓣。
但这样的想法并不常见,如今只在头脑中一过,便被她抛却了。
陆南薇对母亲为了这些事而产生的嫌恶十分了然,因此并不上前去,只远远地站着,也不多言。
方兰徽满腔怒火没了发泄的余地,深吸一口气,却立即像是吸入了烟尘,连连咳嗽,良久才和缓过来,不容辩驳地道:“你那个同学这次要是走了,你不许跟着她走。你今年也二十出头了,我要给你指一个好人家。你出去得久了,心思自然就多,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别想着我会叫你跟外面的那些女孩子一样,什么自由恋爱、私定终身,你想也不要想。”
陆南薇不由嗤地一笑:“好啊,我嫁得了皇帝,自然也能嫁得了布衣。妈妈只管去找,哪怕是个乞丐呢,我只听妈妈的。”
她应得这样爽快,方兰徽反而狐疑,却见她续道:“只不过我有这样那样许多毛病,妈妈可要跟人一一讲明了,否则将来婚姻不睦,人家会说受了妈妈欺瞒。”
方兰徽气得怔了,竟然说不出话来,陆南薇凉凉地、好整以暇地抱臂道:“妈妈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我就走啦。”
方兰徽定定地盯着陆南薇,好似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女儿。良久,她手指发颤,指着屋门道:“滚!”
陆南薇并不意外,略微弯了弯唇,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