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40)
陆南台在此处语焉不详,可陈以蘅出于对他的理解,竟然在心里自动为他补全了未写明的意思,眉眼微展,轻轻叹了口气。
他起初对陆南台的思念虽然不曾减弱,却也因为长久未通音信而变得寻常起来。他们于姑苏分别的那个夜里,陈以蘅没有询问,可此时接到这封信,陈以蘅忽然很想当面再问一问他,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这样深重的心思。然而他又想到言语由来无用,人心到了极幽暗细微处,言语和纸笔又如何能描绘得出?
仿佛通晓了他的内心,陆南台在后面痛快地解释了他的疑问。
“正如陈二哥哥所知,我生而遭逢大变,生母亡故,又不见容于父亲的续弦,目之所见尽是魑魅魍魉一般的人,我只得自己粉饰自己。那日在家中初次见到你时,我正陷在一桩极其不堪的祸事里,说给人也未必能得到垂怜和信任。可你到姑苏来的那些时日,我面上原本厚厚的一层脂粉,好似被吹散了一层。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却也算不上坏事,我就此倾心与你。
……
自从与你在石湖分别之后,我即便身在姑苏也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情——你结婚不久南北两地就开始作战,你往来于各个战场,而陈五先生则流亡楚庭。我从前眼见旧朝覆灭,新生事物一一应运而生,没有做出牺牲的准备,也没有为此反抗的余地,这些原本只在戏文上见到的仓惶,唯有亲历方可明其厉害。
我知道你为我祖父兄长的死而怀愧,实则大可不必。在写下这一行字之前,我十分犹豫是否要将此对你和盘托出,最终思考的结果是确定的——我对我祖父选择的道路并无感佩,也无效仿之意。至于因为革命而殒身的旧朝,尚且没有来得及养出孺慕之情,是以从前一切风云,自当流散。骨肉流离之痛,被我私心里只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了长兄,另一份给了养母,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与我不剩瓜葛。
……
我家中之事原不足为外人道,但既已至此,强自遮饰倒显得无谓了。我信任陈二哥哥的品格,陈二哥哥的品格也值得我信任,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夜来风霜欺近,陈以蘅却只望着那张信笺出神,恍然发现外面呜呜作响的大风,仿佛将一连数月盘旋在他心间的疑惑也尽数吹散了。
“我初到异国,学校里对东方人怀有恶意,因而吃了几次暗亏,如今境况已经好得多,一则我不常同人聚会,二则先前带头欺凌人的学生因为失手打死了一个贵族女学生,被勒令退学了,校风因此一整,我倒成了受益者。
……
有次我在桥上走过,想起外间的笑话,说是此桥供犯错学生思过用的,虽然是谬其传,却当真令我想起从前的错事,因此是‘何事吟余忽惆怅’。但我现在还不肯将那些错事尽情倾倒出来,想来于你是一种折磨,何知于我亦然,大约唯有春波绿,才能映照一二了。”
陈以蘅览毕此信,分明地想:他又退回去了。
纵使如何坦诚地倾诉,也终于在最后露了形迹,但即便是这样的形迹,他仍旧说得坦诚。可正因如此,那些被他隐去的惆怅,倒被陈以蘅解出几分来。
陈以蘅此时尚无睡意,便撕下一张信纸,摊在桌子上,思索良久方落了笔。他写道——
“你不必担忧通信的冒昧,但我也尚不能如你所愿。静嘉的离去是我从未想过的,因此我不愿意轻易将婚姻之约许出去,至于爱情,更是同财物一样,平时或可换来欢愉,在战时,委实是稀缺的东西……”
陈以蘅将信寄出的时候,白门下了一场轻软的细雪。天云木水,上下一白,而战争所特有的硝烟弥漫在白门以北。
酝酿已久的北伐终于席卷中原。
但这些与陈以蘅全然不相干。陈以芷与陈以蘅的关系为众人所知,此次战争,按照上面的意思,他竟做了个闲人。
但闲散与他终究不相宜,仿佛上天也觉得此事荒谬绝伦,非要为他找一桩事做。顾静嘉的三姐姐——顾三小姐顾静姝出自云间的邀约,在十一月底送到了他的手中。
☆、丹青旧誓
云间的夜晚仿佛混泼了各色染料。雪青、鸭蛋黄、柚子红、樱花粉、天水碧的灯火照得天际稀薄的云仿佛也有了颜色,一层层的,次第铺开。
顾静姝在舞厅喝多了酒,从舞厅出来后头疼得厉害,扶着贺宣的胳膊,懒懒地道:“方才唱歌的那个小姐是谁,瞧着眼生。”
贺宣绷着脸答道:“我不认得。”
顾静姝噗嗤一声笑了,醉眼朦胧,一双凤眼似睡非睡,显出粼粼的水光来,饶是不够,还要伸出手去刮他的脸:“你倒老实,那你说说,你都认得谁?”她问出这个疑惑,不等贺宣的回答,便立刻有了答案,“啊,我知道了。你只认得陈三小姐。这也难怪,倘若陈三小姐知道你方才的答复,一定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