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36)
在顾静嘉之前,陈以蘅从未将爱情与婚姻视为一体,也不认为爱情是生命的必要组成,但顾静嘉的死亡令他悚然,再不愿意轻易将婚姻之约许出去。在他看来,陆南台善解人意,同他交往,当比顾静嘉强得远了。虽然如此,他也未必能将陆南台所求取的爱意献给他。
平心而论,陆南台的一切都符合他的审美,但他对此仅止于欣赏的态度,最多再算上怜惜——他还没有做好要去爱一个同性的准备。
念头一旦产生,思念随之而来。陆南台说要给他写信,可他至今还没收到一封,这是陈以蘅所想不到的。
他从前在明京最大的戏园子里一个人听戏,坐在二楼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地往下看,地下散着瓜子壳,橘子皮,甚而有两粒不算圆的桂圆核骨碌碌滚到他脚边。新擦过的油亮皮鞋在这一地狼藉里孤高地反着一点碎光,比红灯罩子里透出来的要白,也要更冷,与这地方底不相宜。但他似乎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妥,坐得极为板正,双手轻轻扣住膝盖,望着台上。
其时,台上的人正唱到“四大皆空相”,一条水袖自另一条臂弯里滑出来,因反串旦角而勾画得格外细长的眼睇向他,鬓边的花蕊珠正好将左眼瞳掩住,他便没看清里头的神色。然而终究是没有白看这一眼,陈以蘅觉得那条宽袖里伸出的白练水阴阴地扫过他脖子,凉而不痒,只激得他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是哪门子四大皆空相,他无聊地想,从此也失掉了听戏这个兴趣。
但在姑苏陆家第一次见到陆南台的时候,他分明从那双秋水暖月一般的眼眸中看到了四大皆空的颜色。那个少年人面上带着乔装得不甚高明、和煦妥帖的笑,一举一动都是成年人的姿态,他觉得有趣,在陆南台作为本地人照看他的那些时候,就忍不住要多引着他说话。
少年人却仿佛知道自己的温和不甚高明,并不主动发出长篇宏论,只在不得不回答的时候,适时的示弱,露出不胜抬举的微笑来,就像……
这个比喻费了很长时间,陈以蘅才将他填完。
就像一只黑夜里的猫。
警惕、自律。这就是少年陆南台留给陈以蘅的印象。
那时候陆南台只有十几岁,对已经有未婚妻陈以蘅而言,那不过是一个有趣的少年人,他在白门的中大再次遇见陆南台,也没有生出什么多余的心思来。
但去年的陆南台已经全然是另一个人了。昔日警惕的少年郎长成了温文秀质的青年,从前那些不甚高明的乔装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外衣,与他本人贴在一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严丝合缝。
唯有那一双眼睛,仍旧是映在秋水中的月色,四大皆空都不足以比拟。陈以蘅忽然羡慕顾静嘉的文采了,倘若是顾静嘉来描述,一定比他更妥帖。
陈以蘅此刻既然已经想起了陆南台,他就一定要给陆南台一个定义,以便于应对将来可能存在的书信。
他垂首思索良久,思绪终于被空莽而绵长的思念占据。
陈以蘅明白,倘若陆南台不说什么“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的话,他是一定不会往这方面去想的,但既然已经说了,这些“倘若”就毫无意义。
这次思考直到最后仍旧没有得出结果,然而陆南台并不会就此找上门来逼问他一个答案,如此,他便权且安然享受这个未尽的假期。
陈以蘅隐隐明白,假如需要他反复思索才能得出结论,他对陆南台的感情大抵便不是书本上所写的那种至死靡他的爱。虽然他一来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能向除自己之外另一个个体献出这种感情,二来觉得这样无对比的空想并没有参考价值,可事已至此,他委实寻不到别的出路。
他擅自结束了这次沉思,连带阻截了对陆南台的思念,上了二楼,兀自偷得浮生半日闲。
方致坐车回到方家,步入客厅,见方成烟正与沈宝黎头挨着头,坐在一处说话,看起来十分亲密。
听见动静,方成烟回头看见方致,笑道:“我刚才正跟嫂嫂说到哥哥呢,可巧哥哥就回来了。”
方致道:“说什么了?”
沈宝黎红着脸抢先道:“没有什么。”
方成烟看了沈宝黎一眼,难得温顺地听从了她的意思,笑而不语,转身上了楼。
这行径落在方致眼里,实在是个意料之外的行为,他笑道:“七妹妹倒与你处得来,没有酿出姑嫂相争的祸来。”
沈宝黎别过脸去,淡淡地道:“烟烟很好,只有你这样刻薄。”
方致见她冷淡了神色,忍不住又要笑:“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七妹妹,她的性子是你喜欢的模样,这也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