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33)
司机似乎有些犹疑,低声道:“我也没见过,只是……他是教堂里的人,长成那个样子……”
方成烟睁大了眼睛,很惊讶的模样,问:“长成那个样子,怎么了?”
司机似乎面对方成烟难以启齿,几次开口,终于憋出一句:“七小姐是大家闺秀,教堂里长大的小子,老爷不会愿意的。”
方成烟对“大家闺秀”一词竟似深以为然,很赞同地点了点头,轻声叹了口气:“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她说着,似乎觉得车里有些闷热,就把风衣脱了下来,只穿着里面乳白色的毛衣,笑吟吟地道:“爸爸不同意也不要紧,我做卓文君就是了。”
她在文学方面的才华仅限于让她做出这种不巧妙的比方,却又很以为自己说出了什么绝妙的譬喻,湿漉漉的头发凝成水柱,一滴滴地从发梢处落下来。但此刻不惟发梢是湿的,方成烟觉得小腿也被方才空气里的湿气侵染,犯了一样的毛病,就把腿晾在后座上,歪了歪身子,斜依在车门和坐背的夹角处。
停了半日,她半睡半醒地眼睛忽然睁大了,将晾在坐上的腿收了回来,靠在车窗往外看去,颇有些不敢置信道:“阿言?”
司机没听清方成烟的话,只当她在咕哝,因此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推开车门出去了。急雨立时浇湿了她的肩背,才晾干的编发也重新黏在她的身上。
司机急忙回头,见那把青花纸伞果然被她落在了车里。
方成烟径直走向那个从图书馆出来的女孩子,等走到近前,她才蓦然停步。
女孩子似有所觉,抬头看向方成烟,有些诧异,却下意识地笑起来:“烟烟,你怎么也到白门来了。”她说着,伸手向她招了招,“你瞧自己身上的雨,过来。”
方成烟默然走进她的伞下,漫不经心道:“我妈妈死了,现在跟哥哥住在一起。阿言,我只知道你离开了香江,没想到你也搬到白门来住了。”
女孩子将伞往她那边移了移,待要握住她的手,又缩了回去,只轻轻地道:“不要难过。”
方成烟嘻嘻笑道:“我不难过,你走了我都不难过的,我妈妈死了算什么。阿言,你再见到我,开不开心?”
女孩子正是从香江搬来的言祈雪。
言祈雪跟方成烟在香江结识、相恋,然后分手,个中经历乏善可陈,唯一值得记述的就是方成烟难得地哭了。美人泣露难得一见,言祈雪如今再见她,不由想起了那时她哭泣的模样,继而自笑,点了点头,向她笑道:“开心的。”
方成烟撇了撇嘴,淡淡地道:“你又哄我,我知道你在烦难如今该怎样对待我,可是阿言,我难道是向你乞怜的人么?”
言祈雪摇摇头,低声道:“烟烟,我没有哄你。”她说着,回首指了指远处等着她的女人,“我妈妈在那里等我,我先走了。”
方成烟微抬下颌,带着挑衅的笑:“那你还许我去找你么?”
言祈雪静静地望着她,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方成烟忽然觉得烦躁,扬了扬面,向她冷冷地道:“你要是不愿意,我自然也不会贴上去叫你讨厌。”
言祈雪不置可否,仍旧默默地看着她。
方成烟跟言祈雪恋爱之前,交过三任男友,言祈雪是她的第四个恋人。虽然对象的性别与前三个不同,可她倒更快乐。她将第四场恋爱视作自己最得意的战役,获胜的奖励就是言祈雪。
平心而论,言祈雪实在是个温和沉静且守礼的人,可方成烟的恶意深重,一定要勾引其作恶。引逗一朵洁白的山茶,其乐趣不亚于抓破美人的脸,而前者比后者的难度更高而代价更小,在方成烟看来,这委实是一笔十分合算的买卖。
这样的心思她并没有刻意瞒着言祈雪,因此此刻受着言祈雪的注视,方成烟全不在乎。
她不需要言祈雪的顺从,不需要言祈雪的跟随,甚至不需要言祈雪的爱……或许还是需要一点的,但她仍旧可以主次分明地要言祈雪在心里给她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至于是不是恋人,那倒是无关紧要的(方成烟几乎有些愤恨地想:言祈雪大约根本不会爱上什么人,她所有的一切情绪都是被动回应)。
言祈雪最终叹了口气,仿佛向她妥协了:“烟烟,你尽可以来找我,只是有一样,我下学期就出国了,实在没有心思来跟你顽笑。”
方成烟歪了歪头:“好,我知道啦。阿言,要是你高兴我去找你,那我就去,要是不,我就不去。”
方成烟最终跟言祈雪在街头告别,她静静地凝望着言祈雪离去的身影,那道身影渐渐融入了雾蒙蒙的白门。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身影,可较之香江,却很多了几分古典山水人物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