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22)
☆、碧云讵归去
章南鹤最终没有去成香江。
飞机失事的新闻陆南台早前听过,却没想到能落在身边人的头上。讣闻几经辗转,传到陆南台手里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了。白门的天气仍旧湿热,雨水也不见少,他拿着讣闻回到寓舍里,才发觉自己掉了眼泪。
这并不是因为哀伤逝去的人,就连陆老太爷跟陆南蘋的葬礼也没能叫他有半分难过,何况章南鹤于他连朋友也算不上。陆南台仿佛天生就会安慰自己,而现在,这样的本事使他冷静地替章南鹤处理后事。先是联系他的亲故,为他举行葬礼。然后将他留在寓舍里的手稿整理好,交给他的亲友。
而顾静嘉的手稿在这次意外中大部分都遗失了,剩下的只有章南鹤分给陆南台的那部分,包括她生前创作的小说和跟顾三小姐通的信件。至于什么日记啦、散文啦,又或者跟别人的通信啦,全都没有了。
即便如此,陆南台也没有轻忽,他在完成导师给的学术任务之后,就开始着手整理顾静嘉的遗稿。
在整理时,他发现顾静嘉那本名叫《桑桑》的中篇小说并不是连载,而是预备写完之后一并发行的。她分做上下部完成,上部遗失在了那场事故里,需要他整理的就只有下册。
事实上这是很麻烦的,没有前因的故事,他全然不知道故事中逻辑不通的地方哪些是笔误,哪些又是上册中提过的伏笔。陆南台疑心这只有下半册的小说能否出版,但他既然接受了章南鹤的嘱托,便尽心去做,到了最后,他实在拿不准,便写信去问顾静嘉的朋友们。
事情最终传到了陈以蘅的耳中,于是陈以蘅不知从哪里寻出了顾静嘉的大纲和废稿,从异地叫人寄了过来。
陆南台这才继续整理,将下册整理完全,又从陈以蘅的大纲和废稿之中推测出了上部的大致内容。他的文笔算不上好,写信还看不出来,写小说就很费力气,他索性平铺直叙,又在另一张纸上列出了之前的伏笔。最后把这部《桑桑》寄给了顾静嘉在云间的一个朋友。
最后整理到了顾静嘉和顾静姝的通信,这就很轻松了。陆南台整理到最后,看见了顾静嘉写给顾静姝的最后一封信。
看其内容,那也是顾静嘉死前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其时夜阑人静,陆南台裹了裹大衣,摊开那封信,面上竟有些肃然了。
“三姐姐,这应当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我终将得到自由。”
陆南台对顾静嘉的了解仅限于章南鹤的描述,和他旁敲侧击出来的消息。他早知道顾静嘉同陈以蘅和章南鹤的纷争。事实上,他知道的比章南鹤还要多。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能明白这自由的指代,好在顾静嘉很快就解释了。
“你从前跟我说过不自由毋宁死的话,我很敬服你对死亡的坦然。而我抗拒死亡,抗拒一切死亡所带来的附属品,无关生者,无关一切脱离我目的的事物。这并不是因为我怯懦,而是对我来说,唯有活着的自由才是有意义的,因此我还愿意偷生苟活。
我爱以蘅,事实上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不是乔乔桑,我是郝薇香。”
陆南台不由得悚然,他想起学校剧社里的话剧,那场话剧最终没有叫他去扮乔乔桑,但他早已将剧情烂熟于心。在他的认知里,顾静嘉的遭遇与乔乔桑全无相似之处,更谈不上与之完全相反的郝薇香。
“‘真正的爱就是盲目的奉献,绝对的自卑,完全的服从,无视自己,无视世界,把整颗的心、整个灵魂都交给所爱的人,任其处置,就像我这样。’大概就是这样的爱,我愿意为之九死不悔。
其实我知道这样对以蘅有坏影响,但我不想管了。章南鹤曾经评论我说我有时候会做出自私且未必利己的行为,那时候我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又或许他说的是真的,我没办法反驳他。
……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是初秋,燕子依然,窗外的海棠和蔷薇也还没有谢,看起来仿佛很好,我有时候会被眼前的景色迷惑,仿佛自己也是清雅快乐的了。我从前极不愿用这些东西来蒙上眼睛,伪作成静好的现状。盖因倘若如此,我何不用被子蒙上脸,在梦中去追寻我所要的巫台呢——你又要笑我天真了。”
陆南台惊异于顾静嘉的坦然,倘若换成他,是全然无法想象,将自己注定无法得到回复的心事这样不加掩饰地剖露给别人知晓。在他看来,这何异于将自己的伤口再一次撕裂,且还全然没有愈合的倾向。
陆南台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仿佛被人注视着一样,几乎要掩卷了——他自觉不配接受顾静嘉的倾诉,这样的倾诉也不该被付梓。它应当像被章南鹤带上飞机的那些手稿一样,被一场意外销毁,而无需得到任何人的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