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火不眠(25)
天下哪有比我爸妈还辛苦的父母,被自己的大儿子临时求着去演一出骗他们小儿子开心的拙劣戏码。
头脑里对现实情况的认识逐渐清晰,我在机械地抬腿落脚中慢慢接受和消化爸妈已经离婚的事实,顺便从湿漉漉的回忆里捞出了我哥今天给不出拒绝我回家理由时的语塞无措和那个他夹灰带尘回家洗澡的下午。
这些回忆像蒸笼里升腾的水汽在我后脑聚集,烫得脑筋突突痛跳,最后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惨淡悲伤发酵得要胀破那个逼仄一隅,终于相互挤压成了碎片往四肢百骸里钻。
为什么一个受害者要自残一样的以一个加害者的姿态拼命地粉饰太平?难道他不会痛吗?
他的痛是谁造成的?难道加了一刀再伤口撒盐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你吗?齐野?
这些问题连同着支离破碎的认知敲打在我不知几何的步子里,像一个一个的秤砣陆续落在我的脚后跟上,把我的脚步越压越沉,到了那个连接着花店和甜筒站的过街天桥时,我终于拖不动了。
我停下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去勾我哥垂在衬衫袖子外的小指,怯生生地试探,像小时候每每经过这里就用这样的姿态对着我妈撒娇让她给我买冰淇淋时一样。
被我虚虚握住的指头动了动,我哥左手手心反过来包住了我整个手背,拇指在那上面细细摩挲着。与我无数次肌肤相亲的指纹下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血液的主人和我面临着同一个破碎的家庭。仅仅因为他爱我,所有冲我们二人而来的尖锐碎片给他一个人开膛破肚,这反而给了我在后面补刀的机会。
夕阳落下去,天边镀了一层朦胧的橙红。
齐晗站在禾川六月的橙红里,转过头,脚下是不远处拥簇成团的花丛,衬衫衣领被无名细风吹得立起来,暧昧地刮蹭着他的锁骨和脖子,刘海也顺着风的方向飘尾斜足,风里有股催人回家的味道。
他若无其事把空闲的右手放在我脑袋上,笑着问我:“又想吃冰淇淋了?”
你看这个人多有本事。
你对他发的所有脾气他总能一点不差照单全收,到最后你才发现他是拿他的忍气吞声做了道屏障,被你发泄的恶臭情绪会通过一个名叫真相的过道原路反弹到你的身上,顺便将一种被称作愧疚的附加物品一起带回来,毫不顾忌地压着你,压得你喘不过气,压得你非逼着自己承认自己是个混蛋才肯罢休。
最后他轻飘飘的一句是不是又想吃冰淇淋了就给你的全盘崩溃做了谢幕收场,你知道他原谅你了,甚至他从没怪过你,可你依旧在这场能把人淹死的温柔里希望他怪你一下,你明明白白地清楚着自己配不上这份温柔,可他就要你受着,不仅要你受着,还要你贪恋上瘾,要你一辈子都离不开。
从不发脾气的齐晗就这么死死吃着一天到晚都在乱发脾气的齐野,把他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到没了他齐晗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地步。
我转头看着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群,鼻子像被什么毛刺扎了一样又酸又疼,我使劲抽抽,酸楚感化成水从泪腺里冒出来。
由远及近的建筑,人行道,车道上不歇气的车流和它们旁边被修剪平整的绿化带全都被泡在眼眶充盈着的泪水里,泡出交叠的重影,我不敢去擦,也不敢眨眼,就睁大眼睛瞪着那些重影:“爸妈是不是离婚了?”
摩挲手背的拇指停顿了一下,我听见一声叹息:“对不起。”
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眼里的重影滚落下去,又回来,不再重叠,满眼都是,被泡烂了。
我鼻翼翕合,终于还是没忍住:“我是不是没有家了?那天下午,你是不是帮爸搬家去了?”
齐晗跨步走过来,左手抱着我,右手把我脑袋摁在他颈窝里,想止住我肩膀跟着呼吸一起不由自主的颤动。
“哥,哥。”我额头枕在他肩膀上,看着自己眼泪把他薄薄一层衬衣洇湿,“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齐晗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哽咽起来,这声哽咽让我恍然想起他也是爸妈的孩子,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一岁而已。
“只要哥在,你就有家。”
后颈被齐晗揉捏着,他又像每晚哄我睡觉那样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眼角的余光里周围经过的人流脚步不息,没有人关心天桥上这对相拥而泣的兄弟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抹橙红隐退在天际线后面,我抓着我哥后背的衣服,在霓灯初上的禾川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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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哥还是一个冰淇淋把我哄回了家。
那个时候是晚上九点,天桥玻璃底的路灯个个身旁都围了一圈小蛾子,我从我哥的左肩哭到了右肩,直到脸上眼泪鼻涕全在他衣服上擦得干干净净才抬头揉着眼睛示意他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