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之中(36)
的确是黎琛的口吻,简明的祈使句:今晚十点,选好地方。
从车里下来后季绍庭一直没觉得冷,目下突然就给寒冬侵占了骨髓。
最新一则对话在不久之前,季绍庭算了一下,应当是在自己给黎琛送来夜宵之后,黎琛趁自己不注意找了个间隙发的,是叫这男学生回去。
措辞跟招呼他来时一样不客气,就一条短句:不需要了。
“你眉尾这颗痣……”那男生不知几时已经凑近,“好特别,是红色的吗?还是褐色?”
温热的气息拂过季绍庭的脸颊,季绍庭心一紧,急忙退开两步,与这人有了正常距离,而脸上难得有了戒备神情。
那男生一笑露出排白牙,整个人无端从艳俗中出了尘,几分清纯味道。
“你跟我是一样的。”他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一句,季绍庭警戒地看着他。
他收住了笑,整个人又落回脂粉气中:“都是黎总喜欢的那款,纯。他选人都选这种长相的,喜欢床上床下那种反差。你脸型也是最如他意的,有点肉,好掐。他是不是也经常叫你给他咬?”
季绍庭倏地冷汗淋漓,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生的脸上有了大仇得报的快感:“是黎太太又怎样?你跟我是一样的,可能你做得还不够我好,要不然黎总今晚叫我出来做什么?他可是个很重欲的人,何况——”
他又趁季绍庭不备突然凑近,贴着耳朵小声呵气:“你又不是真的黎太太。”
季绍庭一僵。
“大家心底都清楚,黎总他妈得了癌症,催婚催得紧,他急着找个干净合适的结婚对象,你家公司又这么巧,破了产,来以身抵债而已。”
的确是这样,黎琛是个公众人物,最细碎的边角料都有做人谈资的价值,何况是婚姻大事。
连一个最没有人情网络的大学生都摸出了来龙去脉,恐怕陈阿姨她自己其实也早就心知肚明。
全世界都知他们是假的,是一对舞台上的戏偶,只有他们自己几乎要信以为真——还是说,只有他季绍庭几乎要信以为真。
“好了,天这么冷,不说了,”男学生的语调轻松又讥讽,“黎太太可得伺候好你丈夫啊,免得他又出来找人,找就算了,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耍得人团团转,你说气不气?”
生气当然是生气,季绍庭从看见黎琛那两条命令式的短句起,就很理解这男生为何要特地说这番恶心人的话。
还是个小孩子,季绍庭一边想,一边低了声音:“这样的报仇方式很幼稚。”
“那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方式?”男生冷笑起来,“我可是真喜欢过那个人,现在也还喜欢,不发泄出来会死。我就是嫉妒你幸运,哪来的修为,能给他选中了。你要想跟他打小报告,那我也不怕,今晚反正是他玩弄我在先,我这样——”
“我不会说。”
季绍庭叹了口气,白雾化进岁末夜晚的冷空里。
男生看见季绍庭转过身,眉尾一粒朱砂痣在霓虹灯的掩映之中,一瞬间像是什么身份的实证。
他留下了一句话,很轻,从耳边过去,男生站在原地捕捉了很久,直至季绍庭重新坐进车中、关上了车门,他才慢慢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我跟你不一样。”
“红色,带点褐的那种。”
“你眉尾这颗痣好特别,是红色的吗?还是褐色?”
季绍庭坐在车里,盯着车前座那只小鸟玩具,红色的,带点褐。
原来黎琛最喜欢的颜色,是他眉尾痣的颜色。
是,黎琛最喜欢是他的脸。纯的,没有坏心思,眼瞳黑白分明,一切都容他看清、容他掌握。他对所有事物的掌控欲都很强。
黎琛对他季绍庭的内里没有兴趣,所以才不愿意去照顾他的感受,尊重他的决定,鼓励他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甚至在做错事以后,也不会说声抱歉,只等着自己来同他和解。
一场夜宵的情意不足以疗愈,从黎琛那里得来的伤口再次复发。
车越往商业街外开,夜色越急遽地浓烈起来。又到岁末,急景凋年,季绍庭想自己这一年来回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一事无成。
黎琛要他等他回来,没说是醒着还是先睡,季绍庭就醒着,木登登地对了阳台坐。黎琛回来时一身的温爱,倚着门框微笑。季绍庭最爱看他笑,如果不知道真相,他想自己这一晚可能真会就此沉沦,不得复生。
但他没有,他只觉由里到外都是冷冽的清醒,冷冽到他甚至可以旁观自己做戏。他察觉自己在笑,浅薄到只停在皮肉上的笑意:“回来了?”
“嗯,”黎琛走过来,坐上床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