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梁(98)
他知道张一平入狱了,日本人要给巡捕房换血却不敢动英国总捕头,就对华捕下手,总华捕张一平自然是当头炮。他是政治犯的罪名入狱,这种罪名不需要拿出任何证据就可以处决。张一平虎落平阳没人肯搭把手,毕竟别人也怕这第二炮打在自己身上。
梁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已经离职,若是没有,他能不能凭借他叔叔和日本人的“亲密关系”,当个总探长什么的。
他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荒诞的小念头告诉了段士渊,后者笑了一下,写满了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其他表情。梁桢从背后抱住他,亲他耳垂。他不知道如何为段士渊分担,却不知他就是段士渊最好的安慰。
“是不是最近忙没陪你,不高兴了?”段士渊揉揉他头发,“等忙完这阵咱们回苏州看看舅爷,他们家的小狗肯定长得好大好高了。”
“我又不是真的傻了,你这哄孩子的语气……”梁桢声音越说越小,把自己埋进段士渊的领口。不过段士渊拿他当小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轻易还不肯亲嘴唇,只是亲额头和脸颊,像是欧洲的绅士礼仪一样。
段士渊抱着他躺到床上,望向粉刷成枣红色的天花板,仿佛瞧见了兵荒马乱:“造奢侈品的工厂关了三分之一,因为能走的都走了,广州、香港、南洋、英国。街上的汽车都少了……”段士渊不会关闭工厂,那些工人们需要养家糊口。日本人压榨他,逼迫他接受零利润的订单,北城商会的老人们不想被一点点吃空,就憋着要把段二爷架空。
赵子孝是名义上的会长,可内行人都知道,段士渊掌握着话语权。现在他正腹背受敌,唯一欣慰的就是回到家能看到三千。
“叔叔,你会走吗?”
“我不能走。”
“那我陪着你。”
翌日一早段士渊便出了门,北村昊意在让日中共进会充当和善大使安抚民心,段士渊不得不亲自出席。梁桢想贴身跟着他,以免民间的锄奸队误以为他是真汉奸再将他误伤,可段士渊捏着他下巴命令他在家待着。
从小养成的听话习惯让梁桢不敢反驳,只能坐在楼梯上跟叔叔说再见。
他刚走不过半个小时,有人敲门,刘妈赶来开门,又是她不认识的人。
“我叫孔珧,是小段先生的朋友,”孔珧穿了一身运动款的夹克衫,和平常过于宽松的灰色西装完全不同,衬得他精气神十足,“你叔叔说让我带你去照张证件照,你忘了?上午十点就要,挺着急的。”
梁桢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点点头跟刘妈说确有此事。刘妈虽说还是不放心,可是孔珧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没有多少力气的书生,怕是构不成威胁。
等到了车里,孔珧关上驾驶室的门,然后从后座上拿过来一个文件袋扔到梁桢腿上:“看看吧。”
“你这是……”梁桢打开来,竟然是一份对“笑脸计划”的调查记录。十多页的内容详细记载了几个潜入者的行动路线,前面几份包括段思在内,梁桢都有听闻,没想到地下党已经暗中调查了这么多。而最后一份,一个中年女人,梁桢没印象。
孔珧看他翻到了那页,说道:“这个人是我家的厨娘。老厨娘去年夏天回家,推荐了一个表妹过来,就是这个人。她言谈举止都像是宁波乡下人,一开始我们没有起疑,直到我大哥死后她开始试探我和亭亭——就是我妻子——我就对她多留了份心。”
梁桢看完这张纸,侧头问道:“怎么没有调查结果?”
“还在进行中,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这个时候,”孔珧看了一眼表,“正在给我爸炖牛腩汤。”
“为什么找我?”
“昨天下午我带队跟踪她接头,已经找到了她的上级联络人,而且很像是这个计划的直接负责人,”孔珧从怀中摸出一张照片,是高角度的偷拍,林间小道上有一个佝偻着背的女人,还有一个矮个子的年轻男人,“他叫井川泰成。”
梁桢眉毛微微一挑:“他叫阿泰,我见过他。”很早之前,梁桢跟踪玛利亚到同性恋酒吧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个自称是南洋人的阿泰。他是日本间谍,难道他当年是出现在那里,也是为了玛利亚?
或者目标是梁桢自己——他还记得当时阿泰怎么粘着他的,回想起来一阵恶心。
孔珧抱着汽车方向盘前倾身子,为了看清低头不语的梁桢现在是什么表情。单纯好奇,还有点八卦,因为他从刚才那句话里听出了很复杂的语气。“唉,总之这个人在特高科的地位不低,长着张娃娃脸,其实心里住着个刽子手。他很少以真实身份出现在公共场合,一般都是化名潜入,不过,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