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7)
孟光辉没有发现我们的变化,那个时候他正一门心思地栽种他亲爱的小儿子,没空理会我这个便宜货和我哥这个二手产品。孟光辉夜以继日的辛勤耕种没有获得应有的收成,他的求子经历一波三折。
从吕新尧搬到我家,到我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这中间孙月眉经历了怀孕到流产的过程。
流产后的孙月眉身体虚弱,早晨孟光辉离开家时她躺在床上,傍晚孟光辉回来时她仍然在床上。孙月眉没有精神干活,孟光辉也没有精神管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他每天给我们几块钱买早餐。
孟光辉从兜里掏出钱的时候,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扫过我又扫过我哥,最后他把钱交到了我手上。在便宜货和二手货之间,我的父亲显然更偏爱前者。
但孟光辉不知道,他交给我的钱很快就被我拾金不昧地上交给我哥,我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叛徒,靠背地里乐此不疲地出卖我的父亲讨好了我哥,从此以后,我就正大光明地跟在吕新尧身后了。
那时我正处于一个黏人的年纪,长久以来无处可依的恐惧感因为吕新尧的出现突然找到了倚仗,我就像条贪心不足的蛇,恨不能一天到晚地盘在我哥脚踝上。而与此同时,我作为吕新尧的跟屁虫弟弟,出现在了潘桂枝的视野里。
我过去听祖母说,从小养大的畜生模样随主人。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第一眼看见潘桂枝时就对他产生了本能的畏惧,而潘桂枝同样如此,他第一次见我,就敏锐地嗅出我是一枚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
潘桂枝对寻找玩具有着无休止的精力,他在抽厌了陀螺、弹烂了弹珠、玩腻了一切死的玩具以后,开始物色活的玩具。由于我常常在傍晚的桥边等吕新尧,这就使得潘桂枝有机可乘。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蹲在桥头写作业,潘桂枝正好从斜对面的游戏厅里出来,我一抬头,正对上他歪着的笑脸。
潘桂枝一边肩膀斜挎着干瘪的书包,另一边肩膀郎朗当当地晃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也是歪歪斜斜的。
潘桂枝在我面前蹲下来,撮起嘴凑近我的眼睛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刺耳而响亮的哨音带着气流喷在我的眼皮上。
他啧啧地说道:“哟,是弟弟啊,在这儿写作业呢?”
潘桂枝饶有兴趣地将我摊在膝盖上的作业本拿走看了几眼,随后扔在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口吻诱惑地对我说:“弟弟,想不想吃冰棍儿啊?哥哥请你吃要不?”
潘桂枝说话的时候,左手拍着我的肩膀,右手则慢悠悠地搓着一枚老虎机里的游戏币,他歪着脸和嘴角,笑容显得不怀好意。
我愿意听吕新尧喊我弟弟,就像我只愿意对着我哥喊哥哥,潘桂枝一厢情愿的亲昵让我本能地感到不安,于是我对他摇了摇头。
“真不要?”
我仍是摇头。
潘桂枝皱了皱眉,很快想出新的对策。他说:“好弟弟,那你去彭黑皮店里帮哥哥买一根。”
彭黑皮就是桥头商店的老板,也是双胞胎大彭小彭的父亲,孟光辉从前经常告诫我不要招惹这个彭黑皮,听说他摔坏过脑子,有点精神病。
我没吭声,潘桂枝兀自将我手里的铅笔抽走,然后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头,把那枚灰银的游戏币塞进了我手心里:“拿着钱去吧。”
我把游戏币还给他,告诉他:“这不是钱。”
潘桂枝愣了愣,显然不太满意我的反应,不过随即他就开始哈哈大笑。
“不是钱是什么?”潘桂枝不是在问我,而是直接向我宣布唯一的答案,他说,“这就是钱。”
“怎么,哥哥让你买根冰棍儿都不乐意?吕新尧没教过你吗?”潘桂枝再一次把游戏币塞回我手中,催促我说,“来,拿着钱,你从冰柜里拿完冰棍,把它扔在柜台上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快点去!不拿着冰棍儿出来,我就把你的作业本扔到桥底下去。”
他咧着嘴,舌头舔了舔两边的牙齿,神情和他家的三条恶狗如出一辙。
“你别扔……”潘桂枝的威胁成功地吓唬了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着急,我的牙齿在嘴唇上狠磕了一下,一丝酸腥味在舌头上漫开来。
潘桂枝耸了耸肩,瘪着的嘴向两边拉开:“我扔了——”
我抹了一把泛酸的鼻子,在潘桂枝得意洋洋的目光下低着头走进了商店里。
那枚游戏币被我攥在手心里,攥出了一层又黏又热的汗。冰柜就搁在门口,冷气落在玻璃上,浮起了一层白霜,我推开柜门时,被冷飕飕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寒颤,仿佛那一瞬间,有一只鬼魂朝我投来幽幽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