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17)
我对我哥摇了摇头:“不说。”
我哥也不猜,他罕见地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自从他跟随孙月眉搬进我家,很少有心情愉悦的时刻,孟光辉死后更甚。我哥的脾气跟他的脸很配,就像玫瑰必须滚满一茎的刺,他的坏必须配得上他的美。
过了一会儿他问:“想不想吃雪糕。”
在回答之前,我望着我哥,忍不住先咽了下口水,我哥一定看见了。
这次不是在彭黑皮的店里,自从游戏币的事情之后,我再也没踏进过他家商店。我哥给我买了一支雪糕,枣泥夹心的,咬开以后会有流心的枣泥,亮晶晶甜丝丝的。我想让我哥吃到枣泥,就把雪糕举到他嘴边,然后才想起来雪糕是我咬过的,我哥恐怕不会吃。
可是我哥只垂下眼,低头就咬了一口。我感到有一滴融化的雪糕流淌下来,掉在了我握雪糕棍的手指上,又是黏,又是凉。
回到家炝豆角也是凉的,我哥嫌麻烦不让热,他把冷掉的豆角压进半温的饭里,一口一口扒掉了。我突然再也不想给我哥做炝豆角了,也不要煮白米饭,我要给他做更好的东西。
我哥吃饭的时候,我们讲了一会儿话。我告诉我哥,今天殷姑到家里来了。
我哥顿了顿,问她来干什么。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殷姑,中午我端着饭碗蹲在院子里吃,常常看见她挎着绣花小布包从我家门口经过。殷姑五十多岁,没结婚也没有孩子,村里人说她以前在男人那里上了当,从此以后就不肯再结婚了。白雀荡的人都见过殷姑挎着绣花布包、扎着蓝头巾的背影,有人说她不是殷姑,是尼姑。
殷姑走进我家的时候看着我微笑,她蓝头巾下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耳垂上挂两只金耳环,一晃一晃的。
她微笑着跟我说了几句话,然后孙月眉出来了,她笑眯眯地把殷姑招呼进屋里。我看见殷姑从那只绣花小布包里拿出了一团蓝色的毛线,跟她的蓝头巾一样的蓝色,还有几根竹棒针。
于是我对我哥说:“打毛线,给孙晏鸣打毛线袜。”我还告诉他殷姑要给我打一件,我不想要就摇头了。
我哥吃完饭搁下筷子,像是随口一问:“为什么。”
殷姑为什么要给我打毛线?还是我为什么不要?我哥没说清楚,我以为是第二种,于是我回答说:“因为你没有……哥,你想要吗?”
我哥好像笑了一下,好像又没有,总之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一点笑容也没有了,他说:“我不要。”
我立刻跟着我哥说:“我也不要。”
我哥这回才清晰地笑了,我跟他一起笑,如果哥哥和弟弟就要什么都一样、做什么都一起,我愿意当我哥的跟屁虫,我知道我哥不讨厌跟屁虫。
因为要给孙晏鸣打毛线袜,殷姑开始频繁地出入我家,几乎每天下午我都能看见她轻飘飘的身影,就像是一只蓝头巾轻飘飘地飞了进来。孙月眉有时让我坐在殷姑旁边陪她说话,殷姑总是安静地织着毛线,不时从毛线与竹棒针的空隙中抬起眼,微笑着打量我。
“孟梨,你的眼睛水灵灵的,像女孩子。”离开的时候殷姑对我说。
那天她把绣花布包和毛线袜一块儿落在了我家里,孙月眉“哎呀”叫着从鼓鼓囊囊的布包里取出一件毛衣,跟殷姑的蓝头巾同样蓝的蓝毛衣。
孙月眉在我眼前把毛衣伸展开,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殷姑很可怜,孤苦伶仃的,现在年纪大了,一直想要个女孩陪在身边。”
接着她又说:“孟梨,殷姑很喜欢你。”
孙月眉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脸上是笑笑的,但她含着笑意的注视却让我感到害怕。我想我又不是女孩,殷姑为什么要喜欢我。
很久以后我看《霸王别姬》,听见小豆子愣愣地反复那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直至被铜烟锅捣得满嘴鲜血,七岁时的胆小鬼孟梨仍然会占据我的身体,我想躲进我哥怀里哭一哭,但我哥不在。
我的弟弟孙晏鸣满月那天,孙月眉抱着他带我去了殷姑家。
殷姑的家在一排小平房的最东边,院子顶上有葡萄藤。殷姑早已等在门口,她站在一小串葡萄下,对我露出笑容:“你们来了。”
孙月眉把我推到殷姑跟前,对我说:“孟梨,殷姑给你打了一件毛衣,你要谢谢殷姑。”
那件蓝毛衣我不想要,可孙月眉却替我收下了。
在孙月眉的注视下,我犹豫地对殷姑说了声:“……谢谢。”
祖母说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叫真心话,从脑子里挤出来的都叫谎话。我在说谎,声音很小,像蚊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