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10)
“乖乖,还跑?你以为你跑得赢我吗?”
潘桂枝哈哈大笑,我听见他从草垛上跳下落地的声音,随后一阵夹着脚步声的疾风飞快地朝我逼近,潘桂枝的声音几乎在我耳朵边响起来,他装神弄鬼地怪叫了一声,笑嘻嘻地说:“跑快点啊!我可要抓到你啦——”
话音未落,我的衣领就从后面被人揪住了。潘桂枝洋洋得意地拽着我的衣领,我害怕极了,挣扎着向前跑去。拉扯间,潘桂枝突然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声,而与此同时,他拽着我衣领的手蓦地松开了。
——那是我幼时所经历过最恐怖的时刻: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被我衣服上的线头勾住,活生生撕裂了一截。我回过头,远远地看见潘桂枝红着眼盯着自己的指甲,下一秒,他就像走火入魔一般朝我狂奔而来。
我不敢想象被他抓住会有怎样的后果,只能拼命奔跑,尽管这不是在梦里,我却仍然感到一种如陷噩梦般想逃却逃不掉的恐惧。
怀里湿津津的啤酒瓶不断撞向我的肚子,可我是个小孬种,尽管在那样危险的境况下依然害怕孟光辉的责骂,既不敢扔掉它,又不敢抡起这样武器反抗潘桂枝。
我看见火烧云烧出一堆黑乌乌的浓烟,天光暗下来,从打谷场到家里的路一下子变得无比漫长,就好像怎么也到不了头似的。
当时修路的工程队还没有抵达白雀荡,田埂边的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凸起的碎石头,奔跑中我摔了一跤,被坚硬的石头尖“呲”地蹭破了膝盖,与此同时啤酒瓶从我的怀里飞出去,骨碌碌一路滚进了稻田里。
那一刻我惶恐地想到我逃不了了,而潘桂枝马上就会追上来,我在巨大的恐惧中听见心跳声扑通扑通地捶打着地面。那时正临近丰收季节,稻谷长得高而茂盛,我咬住打战的牙齿,忍着膝盖上的疼痛,跟随啤酒瓶爬进了稻田深处。
没过多久,从稻谷的缝隙里,我看见潘桂枝的身影一闪而过。可我仍然紧绷绷地趴着不敢乱动,我怕他突然回头,像从草垛上跳下来一样跳进稻田里,一脚踩烂遮掩我的稻谷。
潘桂枝很快折返回来,他在水渠边停下,一双走火入魔的眼睛四下里扫荡。我不敢向潘桂枝张望,掩耳盗铃似的,仿佛只要我不看他,他就不会发现我。
“孟梨!你死定了!”潘桂枝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他突然幽幽地说了句,“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说完,他的脚步便向田埂间走来。
入夜的稻田中爬满了野风,风里到处是啾啾虫鸣,稻谷沙沙地摇摆,潘桂枝的脚步声也是沙沙的。他的脚步声沙沙地向我收割过来,就像镰刀一茬一茬地收割庄稼。
我像缩头乌龟一样害怕地缩在稻田里,不停地将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我脚边的啤酒瓶里正不合时宜地翻腾着泡沫,但我没注意到,因为那时我身后的稻谷忽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
火烧云已经烧成一堆焦黑的灰烬,天完全黑了,我胆战心惊地扭过头,突然看见一只麻雀撞在了捕鸟网上,正在奋力挣扎,它旁边挂着的几具鸟尸也身不由己地在风里挣动。
我看见不远处的田里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孟梨,你死定了——我看见你了——”
我想起潘桂枝的声音、他阴鸷的脸、尖利的九阴白骨爪,还有他家的狗。
我想起我哥,接着又想起了家。
我想回家。
突如其来的对家的想念让我心里翻起一阵委屈,可我是胆小鬼,无孔不入的恐惧漫天漫地席卷而来,我想回家,可是我不敢回家。
而就在这个时候,啤酒瓶爆炸了。
我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我抱了一路的啤酒瓶在我脚边轰然炸开了,几块玻璃碎片和着酒液一起飞溅到我的脸上,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浇来。
我就是在这意外的响声中被我哥找到的。
吕新尧的脚步声跟手电筒的光一起拨开我面前的稻谷时,我正浑身湿淋淋地蜷缩在地上,啤酒泡沫和汗水黏在一起,狼狈极了。
我不知道是我哥,还以为是潘桂枝沙沙地向我走来了。
然而事实上潘桂枝早走了,那天晚上在昏暗的天色中,我并没有看清楚稻田里那个人影的真面目,更不知道我臆想中的潘桂枝其实是一只稻草人。
那只稻草人却在我的头顶上投下潘桂枝的影子,一种硕大无朋的恐惧笼罩着我,直到我听见吕新尧的声音。
他只是叫了我一声“孟梨”,我的眼泪就突然崩溃般地涌出来,我在吕新尧的面前号啕大哭,好像攒了一辈子哭不完的委屈,就等着我哥出现哭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