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月光(57)
“下雨了,回屋吧。”周卿檐掸了掸裤腿上微不可查的香烬,说。
往里头走的时候,周惟月落在了后头,各怀着迥异的心事保持了一路沉默。雨在这个时候下大了,豆大的水珠森森地打在红砖白瓦上,绿缛花草一点一颤地抖擞下身上的珠,往土壤里酿起湿湿的氤氲。
周惟月在陡然间加快了脚步,后脚跟敲在地面的时候明显地发出了脆响的脚步声,周卿檐循声伫眙,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由小到大,由远到近。然后他站定在了自己面前,彼时烟味已经消散,两人身上只剩下凉风不知恬耻地往发梢、衣襟、毛孔留下落阔而浓酽的草木气。
周惟月垂下眼睫,犹犹豫豫地张开了口,又闭上,似乎有好长一番话在他嘴里囫囵嗫嚅,经几波折,才终于窥探天日,“哥,相亲,我能和你一块儿去吗?”
周卿檐怔怔地眨了两下眼,笑意攀爬上了无垠的眼底:“你当小朋友课间上厕所呢?”
“我就是担心你。”
“有什么好担心的?”周卿檐笑着,抬手抚了抚周惟月健硕的臂侧,面上分明表现得云淡风轻,像只是无心之举,可只有他知道在收回手的那一刻,自己心脏的跳动有多迅猛,“相亲而已,又不是去打仗。”
“真的不行?”
又来了,周惟月又摆出了那副以往他就毫无抵抗力的表情。从前,打小开始,且不提周卿檐总是无止境与底线地纵容,溺爱周惟月,哪怕他试图不去这么做,周惟月有的是本事拿捏着他的软肋叫他俯首称臣——只要他稍稍把吊翘的凤眼垂下,纤浓的眼睫自会给漆黑沉顿的眼瞳蒙上一层阴影,像是若有似无的水意。
楚楚可怜这一词,用在一个一米八几身高腿长,肌肉健硕,荷尔蒙气息浓酽的男人身上并不恰当,但却在某些时候莫名的适合,比如周惟月下意识地向他撒泼任性的时候。
周卿檐忍俊不禁,看着周惟月压抑着蠢蠢欲动的忐忑,才轻而缓地开口:“也不是不行。”
“算了,一块儿去吧,明天。”说完,他又补了这么句。
旧时的睡房经久没人睡,时不时地往空气中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木具腐蚀味,回来的时候奶奶给睡房燃了一支新香,绵绵的睡莲味儿,驱散了本令人难耐的陈旧气息,添增了多一份的温馨和禅意。方才并未来得及注意,现下静下心来,周卿檐才恍然,这件睡房只有一张睡床。
这也预备不虞,毕竟从小到大他和周惟月都是睡一张床上的,直到十几岁意识到自己的隐秘心绪以后,周卿檐才若有似无地下意识提出打地铺这个提议——但理所应当的,这件事后来也不了了之,但逢回到岛上,他们仍睡着一张床,仍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老人家睡得早,于是周卿檐只得蹑手蹑脚地经过奶奶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
周惟月在院子里打完电话,往楼上走去的时候,轻声推开门,周卿檐正背对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头柜上的不晓得什么稀罕玩意儿。凑近一看,甫恍然,是张被嵌在木质相框里的老照片,边边角角已经泛了黄。
画面定格在周卿檐九岁,周惟月八岁的迢远仲夏,矮小瘦弱的两个小豆丁立在奶奶屋前,背脊挺得如株小白杨般。小孩儿时候的眼瞳漆黑澄澈,笑起来不见眼白,独独嘴角的笑纹清阔。周卿檐笑得比周惟月用力,肉嘟嘟的两颊凹出了晰朗的酒窝;而周惟月则是面带含蓄浅笑,眉眼间渐是局促和羞赧。照片的右下角用墨水笔落了款,清隽婉转地写了「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出长——摄于1999年春末夏初」
“这是我头一回来这儿的时候拍的。”周惟月俯身在周卿檐身侧,饶趣地勾着嘴角说。
周卿檐忽感身周有了人气,心下了然,以至于周惟月突兀地朝他凑近,吐息近在咫尺,他也从容淡然。仅仅是侧目,把他的笑容悄然收入眼底后,若无其事地把视线重新放回相片上,“那年奶奶家刚修了后院,我们还在那儿种了小番茄苗,记得吗?”
番茄出苗仅需不到一个星期,等枝桠上由脆嫩的绿叶长成饱满透红的番茄,奶奶便会携着他们采摘。消夏的时候,小朋友不善饮酒,奶奶给番茄去皮后浸泡在冰水里半晌,热锅沸水煮化冰糖和酸梅后得的汤汤水水,就着小番茄往盅里倒去,再冰镇上一天一夜,便是入口即化酸痛开胃的梅渍小番茄——是他俩小的时候胃口匮乏时候,少数能再添一碗的食物。
“嗯,记得。”周惟月大抵是和他想了同样的浮生旧事,不由得从喉间溢了笑,“我还记得我们偷摘了还未熟透的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