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69)

作者:布洛卡区

想到这里,程声脑子里那片混沌的水声又出现了,他浑浑噩噩从旁边那片空地上捡起一根钢棍,几乎飞着追向张沉,砰的一声,用尽全力朝那个瘦高的背影砸了下去。

前面的人明显抖了一下,硬撑着才没栽下去。

程声扔下钢棍,颤抖着抱上张沉的后背,两只胳膊紧紧把这张介于青涩和成熟的脊背箍在自己胸口前。他们身上还是昨晚从家跑出来时穿的衣服,很薄,连对方体温都清晰。程声把脸贴在张沉的后背上,慢慢体会他身体的颤抖,他等了很久,才哆嗦着开口:“我知道我们彻底没可能了。我可以走,但我没法忍受你在未来漫长的生活里一点一点把我忘记。如果你以后结婚生子,你的孩子长到十七八,你还能记得现在十七八岁我的脸吗?”

程声哽咽着,“你怪我恨我也好,总比忘了我强。我找不到什么做纪念,只能把疼送给你。”

说完,他重新捡起那根锃亮的钢棍,闭着眼,朝自己后背再砸了三下。

他没想到棍子打在身上这么疼,闷哼一声,等缓过气才从嘴里慢慢吐出几个字:“我也不会忘记。”

凌晨四点的天泼了墨一样,有几缕凉飕飕的风恰时吹过,明明毫无重量的几飘风,两个人却都觉得自己要被打倒了,再也没办法在这一晚完好无损地站起来。

张沉忽然转过身吻住他,如果这是最后一晚,那他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程声睁着眼睛,手里的钢棍“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黑暗里步步后退,跌跌撞撞地磕上一棵树才停。

树叶很密,把微弱的月光几乎遮完,他们在几近纯黑的环境里缠绵在一起。这一瞬间周围所有响动全都消失,程声想,原来人在偌大世界里连一粒沙子都不如,原来他渺小到拼尽全力也什么都留不住,唯一能做的只有让现在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程声在喘气的间隙抬起头,但这里实在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摸索着抚上张沉的脸,轻轻地说:“我后背好疼,好像流了很多血。”

张沉也在黑暗里捧着程声的脸,程声脸上全是眼泪,尝起来又咸又涩,张沉在他脸上蹭了很久,最后才挪到上面,抵着他的额头说:“我也好疼,你下手太重了。”

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抱着,在密不透风的黑里闭上眼睛,认真感受最后一个能拥抱的夜晚。

等地平线渐渐蒸红,第一道曙光从树叶缝隙穿进来,耳边响起几道清亮的鸟叫声,两个人才心照不宣地慢慢松开。

是天亮了。

***

早上八点,程声拎着来时的纯黑行李箱在站台停脚,张沉没有来,身边只有奶奶来送他。

火车站还像往常那样,挤满来来回回打工和做生意的人。程声后背的伤口没有处理,疼得走起路来要佝着脊背,脚步也一晃一晃。他强忍着后背的疼,把箱子扔进行李架,再晃晃悠悠走到靠窗的座位坐下。玻璃窗像被蒙了层雾般模糊,程声扭头向外看,外面站台上依旧热闹,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一个孤零零的瘦长身影,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脸上总挂着不大高兴的表情,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程声眨眨眼,那道身影却忽然消失了,车窗外满眼陌生面孔。

尖锐的鸣笛声响起,程声终于回过神,毫无波澜地看窗外逐渐倒退的景,景也是灰蒙蒙一片,混着人声,像某张摇滚碟的主题。火车再开七小时,他就要顺着铁轨回到属于他程声敞亮光彩的人生去了。

火车站不远处一座老桥上,有个人坐在栏杆上抽烟,双腿悬空,只要轻轻一跃就能跳下去。

听到鸣笛声响起那一刻,他把烟按灭在栏杆上,左手摸向自己的心脏,跟着火车开始的声音一下下数自己的心跳。

有人跟他说火车出发时的声音会和人的心跳声合在一起,但那人总骗他,他原本不信,可他这次鬼使神差摸上自己胸口,在清晨带着灰尘味的凉风中细细感受,发现那人说的话原来都是真的。

他再次睁开眼,紧紧盯着这辆渐行渐远的绿皮火车,当它的尾巴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时,他从栏杆上翻回来,拖着步子往医院方向缓缓走去。

早上的风太凉,竟有种一夜入冬的错觉。他慢慢地走,慢慢地想,这个暑假太漫长,像从夏天走到冬天,漫长到他以为十七岁的自己正逐渐变老。

但一切都结束了,他又回到属于他的生活,最普通的生活。

可他不知道的是,愈行愈远的绿皮车厢里,有人趴在脏兮兮的桌板上,一笔一划在日记本上写——以前说过那么多遍爱他都是假的,直到今天,我那么恨他,那么想杀了他,这一瞬间我才知道我真的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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