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165)

作者:布洛卡区

他慢慢走到妈妈床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妈妈,我要走了。”

妈妈只露给他半张侧脸,那半张侧脸上散下几缕头发,里面夹着一半新长出来的白发,程声曾以为一夜白头是假话,前几天望着妈妈半头白发竟笑眯眯地说:“今年是不是流行一半黑一半白?您怎么染的?”

妈妈拎起床边搭的围巾罩在头发上,让一头奇怪的头发藏进围巾里,低着头不看儿子,小声说:“别看了。”

程声的笑僵在脸上,他再仔细看,发现妈妈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已经爬上几道深陷的皱纹,两颊像谷底一样凹进去,一说话仿佛两股漩涡在脸颊上回转。

程声知道妈妈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睡得熟,没反应,程声又说了一遍:“妈妈,我要走了。”

这次他不再等妈妈的回答,转身走到窗台前,拉开窗帘,平静地向下望去,对外面漆黑的空地说:“我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我找到自己的答案了,我终于明白,人要先找到自己,自己之上才有答案。

程声笔直地站着,把手放在窗台上一下下抚摸,对空气无声地说:“妈妈,你能听我把自己全部告诉你吗?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我把所有所有,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你一定会理解我的答案,因为它是我的唯一解。”

程声昂着头,对窗外夜晚的风说:“我体内有两个“我”,外面是我刻意塑造的我,里面是最纯粹的我。但我始终无法意识到这件事,毕竟谁会刻意把自己剥离?但在那扇黢黑的窗前,我意识到了,我有两个我。”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我不知道,我无法独立存在,而你们是我的镜子,我要透过你们才能真正认识我自己。

所以我想告诉你我人生里的几面镜子——

我的爸爸,他是大浪潮里的佼佼者,有一个我远不及的聪明脑子——他在人人清贫的年代里已经掌握每一次见缝插针搜刮油水的能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希望我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像我大爷那样一心一意做研究。

我还要说说我大爷,他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永远戴着一副厚重的黑边圆框眼睛,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但这样一个从不会脸红脖子粗的老古板,居然被学生五花大绑吊在房梁上,他们踢了我大爷脚底的凳子,看他在空中奋力挣扎,像个溺水的旱鸭子般可笑,哄笑着在他身上踹来踹去。

他的学生还拿鞭子抽他,扯着嗓子对他叫嚣:“你知罪吗?”

我大爷憋红了脸,不说话。

那帮学生看他快要断气更加快活,几人轮番踹他,叫嚣的声音更大几倍:“你知罪吗?”

我大爷紧紧闭着眼睛,依然一语不发。

我爸就是在那时从门外冲进来,他的表情比那些学生兴奋得多,我猜他从小被我大爷按在桌板上学习记下仇,一见面便兴奋地给自己大哥当头一脚,在他脸上留下一只污黑的鞋印。

其他人眼睛放光,激动地望着我爸。我爸兴许受了感染,再朝我大爷脸上猛踹一脚,像传记里的英雄一样威武,他挥着胳膊大喊:“你知罪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大爷缓缓撑开肿胀的眼皮,看到来人,他毫无波澜的眼珠轻微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大笑着朝我爸喊:“如春,我有什么罪?有罪的是你!”他的胳膊被反绑在背后,不能动弹,可他像平日里做研究那样固执,艰难地扭动脖子环绕周围,朝众人疯狂大笑:“有罪的是你们!”

这话使我爸脑羞成怒,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把鞭子,啪地一声抽在我大爷脊梁骨上,怒瞪着眼,对围观学生喊:“程知秋歪曲历史、篡改课堂教材、私藏私译外文反动书籍,在场所有学生都是明晃晃的证据!你还不知罪?”

周围立刻爆发一阵欢呼应和,人群中全是尖声的“斗他”和“认罪”。

可最后认罪的却是我爸。十年后某天,他跪在我大爷家门口,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一下下磕头,磕得额头流血发脓还不停止,口中永无休止地念叨:“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这些不能提及的故事在某晚从我大爷口中如实托出,他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声声,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怨恨你爸,而是希望你时刻保持一颗警惕之心,警惕别人的同时也要警惕自己。”

可那时我只有十五岁,我从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豁达与释然,却怎么也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我甚至连脑子也不愿多动,转头就跑出院子,约秦潇常欣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那天我们仨窝在一起看了一部带有情色意味的爱情片,我浑身燥热却无处可排,我不知道自己身体里那股热源的名字与来处,更不知道它的归处,它像只被禁锢的怪兽藏在我心里,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冲破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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