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146)
程声不再看她的脸,把目光移向面前的桌面上,鼓起勇气再次开口,讲他那些算不得陈年的往事,讲他读书时待的那座城市:“我住的城市以前是个钢铁工业城市,它总让我想起我伴侣的家乡,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和一个混血住在一起。我的室友比我活泼得多,他总去外面游山玩水,还试图说服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他开车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去洛杉矶度假,回来给我描述海滩多漂亮多美好,撺掇我多看看大自然。他见大自然对我没有吸引力又转去别的方向,说他前段时间去百老汇看了一场狮子王,上千个座位全满,让我一定去看看。但我一次也没去过,我就在匹兹堡那间破旧的小公寓里学习学习学习,我是学计算机的,做我们这行遇见bug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程序跑不起来我就要崩溃,神经病一样扒在电脑屏幕上,从满屏密密麻麻的代码里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看得太久我眼睛也花了,生理性想吐,于是我再跑去卫生间大吐一通,漱口洗脸完后再回来接着做。第一年我在一门课上遇到我的恩师,他给我很多意想不到的资源,我跟他做了一段时间项目,实际上我在实验室里并没有出多少力,但他却把我的名字加在一作里。他说我很适合做学术,我没有听,我还告诉他中国现在发展得像火箭一样,遍地机会,我想毕业就找工作,积攒些经验回国创业赚钱,说完后我看到他眼睛里全是可惜,那时候我就该意识到我可能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无论多谨慎,我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
对面的医生认真听他说话,从不打断,只有程声抬起头来看她时她会给一个鼓励的眼神,再温和地给他那些过往经历丝丝缕缕作分析。
短短一个小时里程声已经对她产生莫大信任,他还讲他的家人,讲小时候带领的那帮孩子们,讲爸爸多担心自己一个人怎么在国外生活,“我爸总给我写跨洋信,但我一次也没回过信,他知道我精神状况不好,怕我死在美国,托一个同样在美国读书的朋友儿子来找我。那个人我认识,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害天害地,他是我最忠实的一个小跟班,我带他爬树爬烟囱,他在树杈上往下看时总要吓得尿裤子,我坐在另一棵树上大笑着朝他做鬼脸,嘲笑他是胆小鬼。他来找我那天身边跟着一个锥子脸的漂亮女朋友,两个人穿得气派得不得了,挎名牌包戴几十万的表,而我灰头土脸,像一个从贫民窟里跑出来的人。我打开门时看到他俩惊讶的表情,那个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我,第一句话就是,程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还有我的伴侣,你想听吗?”
医生点点头,盯着看他干燥出血的嘴唇看,递给他一张纸巾,转身重新为他接了一杯温水。
程声昂着头,丝毫不惧头顶的光线,他眯着眼看天花板,等医生重新坐回对面,再断断续续地开口:“我的伴侣,我爱他又恨他,最开始恨他把我忘记了,后来又恨他记性那么好。你知道吗?我为了让他不忘记我攥着钢棍在他脊背上砸出一道疤来,可我们再见面时他却一副全然不认得我的样子,我以为是他受过的伤太多,区区一道疤不值得他记十年。可后来我在他录音棚一间房里发现他的秘密,那时我们已经同居了,我拿着他家钥匙去找前一段时间落在那里的东西,无意间闯进乐器室隔壁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密不透风,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我对我伴侣总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所以在屋子里逛一圈后我不受控制地打开房间一角的大柜子。那个木柜被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摆着一封录取通知书、一个生锈的收音机、许多老磁带老碟片,正中间躺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精致包装盒,我又做了一个错误决定——我打开那个包装盒,里面躺着一支鼓棒,鼓棒旁边是零零散散的女人发夹。”
说到这里,程声的嘴唇难以克制地哆嗦,但这在心理干预治疗里再正常不过,程声自己也知道,重重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平缓下来,接着说:“他没忘,连我伤害他的事也没忘。”
跟医生谈过后程声的状态好了许多,顶着双大肿眼从门口出来后还有心思和护士开玩笑,领着他的护士看他状态这样好,感慨:“你可算是这段时间最听话的病人了。”
程声笑:“我想快点把病治好。”
回去路上他经过一间双人病房,刚走近就听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砸东西声和撕心裂肺的尖叫大喊,程声在门口站定,好奇地往里看,看到里面一个彪形大汉被几个男护士按在地上,他不断抽搐的手里紧握着一根折断的牙刷,牙刷和他的胳膊上全沾满血,窗外的阳光笼着地上不断抽搐的男人,程声跟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无意中对上眼,看到他挤着眉毛朝自己瞪眼,嘴里咿咿呀呀喊着给我一个痛快。那双眼睛里满盛着某种渴望,可怕的是程声看懂了这样的眼神。他惊慌失措地转头,慌乱之中竟在平地上凭空绊了一大趔趄,可还没摔在地上就被负责他的护士强硬拉扯着往病房里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