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88)
工坊主已死,楚德也就收起了剑,冷眼看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
这两个人都不是能随便“处理”的重要角色,楚德擅长审时度势,很清楚杀掉他们可能招致什么后果——一个是不能杀,一个是不敢杀。更何况现在也没有进一步灭口的必要了。
“……好,我们走。”路易斯终于答应了艾德里安。至于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没有心情追问。
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艾德里安终于松了一口气。
经过楚德身边时,路易斯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忘了六年前的事。”说罢,他便和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燃烧的工坊。
路易斯从三桅船酒馆的老板那借了一桶热水。
他站在酒馆后院,头顶着冬夜稀薄的星空,脱下那身伪装用的守卫轻甲,将温度适中的热水兜头淋下,洗去一身的酒气和烟尘,随即换上早些时候寄放在这里的衣物。
艾德里安就站在路易斯身边,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正从帽檐后沉默着注视这位赏金猎人。
在心里的气消散之前,路易斯刻意没跟艾德里安说话。
他抹掉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带着水雾的空气,又瞥了艾德里安一眼。
托雷索家族的年轻人似乎想说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路易斯的语气不太友善。“我可是在完成你的委托。追踪抄写员,破坏工坊,调查工坊背后的势力,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就算协会牵涉其中,我也不会留情。倒不如说,我当时正是要确认协会与工坊的关系,而你杀死了重要的证人。”
艾德里安握着自己的手腕,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话:“可楚德会长就在那儿。即便工坊主供出了协会,他也会矢口否认。我们不差这一份供词。”
路易斯“啧”了一声:“所以呢?”
“……我不希望您因此与楚德进一步结仇,知道的太多可能会被协会清算。”艾德里安低下了头。“您说过,协会不敢动手。但他们会一直如此吗?如果他们对您的敌意越过了界线,那些秘密只会让您的处境更加危险。”
路易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艾德里安,直到艾德里安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空气仿若被冬夜冻结。
沉默良久,路易斯长叹一声,抬头望着星空下的薄云,缓缓说道:“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艾德里安又露出了那种十分受伤的表情。
路易斯记得,上次对方露出这副表情,还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委托——雇佣他到飞狮公馆当“保镖”的委托。
不过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继续为说服路易斯而停留。他很快离开了酒馆,离开了路易斯的视线,脚步极轻、身姿矫捷,像消失在夜幕中的黑鸦。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离开,释然之余,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感伤。
离天亮还早着。路易斯坐在酒馆后院的旧酒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木栅栏的格数,数完后又开始一根一根地比较栅栏尖端影子的长度。直到残月西斜,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城市的另一端走去。
正如路易斯没有心情回家睡觉,艾德里安也没有走远,更不打算直接回飞狮公馆。
相反,他干了一件令自己都有些害臊的事:跟踪路易斯。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正在干的事称之为“尾行”都不为过。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趁着后半夜的城市一片寂静,将身形隐匿在建筑的阴影中,远远地跟在路易斯身后,看对方打算往何处去。
不知为何,路易斯所走的方向似乎不太对——他径直穿过了市场,没有回自己的三层小楼,而是继续往前走。再过几条街,可就到城墙脚下了。
艾德里安很难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
很快,他终于知道了路易斯的目的地在哪儿。
路易斯走进了守备队兵营边上的墓园,穿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坟茔,最终在祷告天使像附近的一面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艾德里安站在墓园对面的巷口处远远观望。光线太暗、距离太远,他看不清路易斯的表情,也看不清路易斯面前墓碑所刻的名字。但艾德里安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躺在那墓碑下的人对路易斯非常重要,既给他带来了慰藉,又是他一部分痛苦的来源。
——那会是谁?
路易斯在墓碑前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坟前的花已经谢了——这很正常,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泥土里的根系就会再度支撑起地表的枝干,那些细小的花朵又能成为这座墓碑的小小点缀。
就在这时,艾德里安发现街角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身影。那人直奔着墓园而去,脚步又快又轻,却带着某种不自然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