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76)
话说回来,艾德里安没来监狱看他,的确令路易斯十分意外。
不只是意外——路易斯承认自己有些失落。
他们还没来得及以彼此的生命起誓,没来得及将心意相通的片刻当桥段调侃,没来得及展望远离血与火的安稳生活,没来得及再看一场落在银湾的初雪。
但路易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失落的。
或许,自己很快就会从艾德里安的生命里消失,化作他有关玛伦利加的记忆碎片的一角。他们的命运有过短暂的相交,却未必能有长久的纠缠。就像划过半岛上空的流星,留下的星轨再扣人心弦,终会被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天穹淡忘。
未被书写的记忆无法融进纸上的历史。强烈的爱连同因爱而生的怨怼,都将被海风埋葬在这座多情又无情的城市之中,再被无法阻挡的时间洪流吞没。
艾德里安不会知道,在那燃烧的甲板上,路易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手中的纸卷烧成灰,揣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急切地确认他的心跳。
而路易斯也不会知道,在他身陷囹圄的同时,艾德里安也把自己锁进了心的囚牢,并用漫长的时间追寻一个迟来的结局。
市政厅里,除了既有的杀人纵火的指控,楚德等人又给路易斯罗织了新的罪名。
“去年冬天,海港区的旧造船厂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包括藏在那里面的极乐烟草工坊。”
楚德此言一出,个别商人的面部表情出现了微妙的扭曲,又很快平复下来。
吕西安将军和市政厅的其他人听说过这场火,却不知道还有禁药工坊这一茬,立刻追问道:“楚德会长,你对此事了解多少?这和路易斯·科马克又有什么关系?”
楚德充满歉意地一颔首:“实在是非常抱歉,我对协会声誉的重视竟越过了玛伦利加法律的界限……当时,我追踪违规为禁药工坊服务的赏金猎人来到造船厂,想要亲自铲除败坏协会名声的叛徒,却意外发现了路易斯与他的同伴。”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竟像真是在为赏金猎人的堕落感到羞愧:“没等我进一步问话,路易斯的同伴就射杀了工坊主。如果是路易斯·科马克领着与他一党的赏金猎人与工坊主合作,用极乐烟草牟利,种种蹊跷就都说得通了。当然,我依旧希望这只是我的臆测。”
半假半真的叙述使这个故事极具偏向性。工坊背后真正的金主们很快领会了楚德的用意,也配合他将“勾结禁药生产商”的嫌疑一并冠在死囚头上,用事不关己的口吻附和这一强加的指控。
路易斯不在场,飞狮公馆借故缺席,没有人会帮他,也没有人能帮他。见证审判的市民代表席间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又在会议主持的“肃静”声中不情愿地平息下去。
审判已成为一场折磨。就像莫吉斯总督的葬礼,这些场合不知不觉超越了仪式和制度,变成玩弄权术、操纵人心的战争。
吕西安将军已忍无可忍。
面对楚德的指控,他果断提出异议:“够了。”被烧伤后有些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楚德,兼具抗议和警告。“就算是被判处死刑的罪人,也不该被无端污蔑。”
楚德识时务地给了自己退路:“抱歉,是我唐突了,但这都是我对协会的热诚之心所致。不过还请各位深究,若有其他证据,也好还路易斯一个清白——虽然这份‘清白’只限禁药工坊这起案子。”
市民席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你去问黑牙帮啊,那是他们的地盘。”
圆桌旁没有人理会这突兀的发言,与生俱来的傲慢也不容许他们倾听一介平民的呼喊,哪怕这些呼喊将指引人们靠近真相。
然后,楚德提出的新罪状不了了之,一切回归正题。
再然后,经会议主持的口,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马车夫的证言与路易斯的供词,市政厅的常任顾问们循着律条和旧俗,为这起案件拟定合理的判决,对路易斯的审判草草落幕。
奇迹没有发生。
傍晚时分(据送晚餐的时间推算),狱卒给路易斯带来了最后的结果。
三天后,玛伦利加中心城区的广场,绞刑。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斯可以感觉到断罪女神已将绞索套上了他的脖颈。但对死亡的恐惧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钟,劲头一过,他又似乎不那么害怕了。
“你真不怕死?”狱卒戏谑的语气中夹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同情。
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死囚缓慢摇头:“就算是一心寻死的人,也会有恐惧的时候。而让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是死亡以外的事物。”
未完的愿望,未说出的话,没能再看一次的风景……还有被迫看自己先行离去的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