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苏达悖论(11)
司哲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突然在梦里打了个喷嚏。
上半学期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寒假,除夕是团圆的日子,杭志行难得回家,坐在主位,举着酒杯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只是并没有家人间温馨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在应酬。
童乐心在餐桌上依旧局促,尤其是杭志行在场的时候,杭远见他只夹离自己最近的菜,心里着急,得了空就给他夹菜,帮他剥虾,可惜手太笨,剥出来的虾颜值不一,但并不妨碍他的执著,目标是用虾把童乐心的碗堆成小山。
杭志行接到一个电话,示意他们先吃,便起身离开了餐厅,童乐心见他走了,也剥了一个虾,连虾尾的完整无缺,放在了杭远碗里,“你也吃。”
杭远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谢谢哥!”
童乐心抿着嘴,偷偷笑了。
吃过年夜饭,杭远拉着童乐心去院子里放鞭炮,童乐心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杭远点燃了鞭炮,他还站在原地发愣。
冬天易生静电,杭远拉住他的手腕时,无意间擦过毛衣袖口,倏地激起一阵细微的电流,杭远顿了顿,进而握得更紧,拉着童乐心大步往树下跑,簇簇炸开的鞭炮在他们身后闷声尖叫。
他们并排站在松树下,枝头的残雪摇摇欲坠,不偏不倚砸在杭远手心,很快化成顺着掌纹蜿蜿蜒蜒流淌的雪水,杭远盯着手心,忆起刚刚指尖被电流打过的感觉,傻笑了一会儿,突然偏过头来,大声喊道:“哥,新年快乐!”
童乐心的下巴埋在围巾里,是杭远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他的,酒红色格子,衬得他很白,他又下意识往下缩了缩,几乎要把嘴巴也藏进去,好像只有这样才好意思开口说话。
刚才杭远带着他跑,忽然让他想起以前和妈妈住在一起,冬天没有暖气,只能靠一种叫做小太阳的电器取暖,杭远牵着他,那种感觉就像他从外面回到家,妈妈帮他去盛姜汤,他把手贴在小太阳明亮的光焰前,好暖。
妈妈不在了,所以她把杭远派来了,对不对?
“新年快乐,杭远。”
童乐心小声说,几乎要被淹没在鞭炮声中。
再往后数六年,想念早已饱和,沉沉地坠在心头,杭远也将这份感应理解得愈发沉重,他从傻气的开朗少年,变成了一个信奉悲观主义的诗人,他擅用的喻体无一不是艳丽而绝望的,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在童乐心这里,是一台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的“小太阳”,是上天赐给他的一块浇了蜂蜜的小薄饼,是简单的,是暖的,是甜的,他念着阿远,口吻永远像孩子在读童话书。
那一年春天的天气难以捉摸,寒潮和高温交替来袭,四月初体测那一天,也是杭远和童乐心的十七岁生日,温度甚至直直突破了二十五度。
杭远原本跑在最前面,最后五十米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
体育老师在终点吹哨,路过的同学也都在喊他,杭远只当没听见,他当时傻气得过分,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只是觉得童乐心需要他,那他就要马上出现,后来的杭远在回想时发现,原来这是一次隐藏的讽喻——如果他必须逆着正确的方向才能找到哥哥,那他愿意一直这样错下去。
他们错过太久了,十六年,竟足以推翻明尼苏达实验。
杭远明明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但到头来却只有他怀着本不该属于他的愧疚,揣着一颗弥补的心,发誓要做童乐心的保护者。
杭远常常会想,是不是因为当初在母亲的子宫里,他日日欺负哥哥,抢哥哥的营养,害哥哥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被父亲嫌弃,跟了不靠谱的母亲,所以要惩罚他,惩罚他倾尽所有保护哥哥,做公主的骑士,心甘情愿为公主提裙摆。
这还不够,他亏欠给哥哥的,要用一辈子来还。
童乐心停在最后一个弯道,撑着膝盖咳嗽,脸颊通红,他从小体弱,不善运动,顶着烈日跑到现在,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重重地喘息,想直起身看看杭远的背影,忽然,一片阴影在他头顶铺开,他抬起头,看到杭远站在他左前方,刚好为他挡住了灼目的烈日。
杭远同样满头大汗,长袖衬衣被汗水浸透,他问:“还能坚持吗?”
童乐心说不出话来,嗓子眼仿佛被黏住,几乎能尝到血锈的味道,他刚想摇头,杭远就拉住了他的手。
“哥,别怕,我带着你跑,”杭远偏头看他,发梢被风扬起来,“我们慢一点也没关系。”
童乐心点点头,回握住了他的手。
杭远终于牵住了哥哥的手,没有隔着厚厚的毛衣和外套,没有静电的叨扰,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共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