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43)
那种激烈的呕吐感只是假象,只是源于再一次看见那个令他恶心至极的人。
周谨川,即便已经过了七年,他还是忘不掉这个名字,忘不掉这个男人的嘴脸。
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小孩时,曾经仰着头,用尚未变声的嗓音叫对方一声“谨川哥哥”,如今再看到这个畜生,只想亲眼目睹对方被噩运撕碎,万劫不复。
急救车的笛声尖锐刺耳,急促得令人心烦意乱,也不知是催促医护人员赶紧将命悬一线的人送往附近的医院,还是催促死神早些挥动索命的巨斧。
洛昙深双目圆睁,看着周谨川被抬上担架,送进急救车。那一瞬间,胃就像被生锈的铁链绞紧一般,痛得他浑身痉挛。
他从车里冲了出来,在路边弯腰gān呕,但即便是呕得五脏六腑抽紧,吐出的也只有清淡的酸水与唾液。
急救车的笛声远去,他勉qiáng撑起身来,看向笛声消失的方向,眼眶赤红,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周谨川被急救车带走了,事故发生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血痕,还有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
他盯着那辆三轮车,难以想象周谨川蹬三轮车的样子。
一大半人群散去,剩下的人还围着三轮车指指点点,一个衣着单薄的小男孩冲到车边,跪在血痕旁放声大哭。
他目光一紧,双手攥得更加用力。
他猜到了那个小男孩的身份!
突然卷起的秋风裹挟着人们的议论,他撑着车门,听见那些零散的只言片语。
“可怜噢!孩子还这么小,老婆住院的钱都没凑出来,自己又出了车祸。这可怎么办啊?”
“真是倒霉啊,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他真的很坚qiáng了,遭了那么多难还没垮,也不知道这回挺不挺得过去,这孩子眼看就要没妈,再没了爹可怎么办啊。”
“我听说他以前是老师啊,怎么混到咱们这儿来了?老师不该都住小洋房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被整了吧!”
“啧啧啧,穷人日子难过噢……”
洛昙深眼神yīn鸷得可怕,嘴里像喊了一大口冰渣,“好好一个人?”
周谨川这样的畜生,在这些看热闹的人眼中,竟然是好人?
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恶人?
难道穷是作恶的遮羞布?
他发出一声冷笑,眼白绽出缕缕红血丝。
道路已经疏通,后面传来喇叭声,他艰难地从浓墨一般的情绪中抽离,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将车开走。
可是回到驾驶座上,只开出十来米,他便感到一阵qiáng烈的耳鸣。
并非身体有任何不适,只是突然见到那人的应激反应,就像之前想要呕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一样。
他用力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可肢体仿佛已经脱离控制。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死死压着太阳xué,想要赶紧找一个地方停下来。
正在这时,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突然从路边冲上马路,速度之快,几乎是直接往车头撞了过来。
他瞳孔骤然紧缩,后槽牙咬紧,奋力猛打方向盘,车轮在地上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千钧一发,车身堪堪从一名小孩身侧擦过,车头撞向一旁的路灯杆。
捡回一条命的小孩在片刻呆傻后瘫倒在地,抽泣声由小转大,听得出害怕到了极点。人们惊叫着散开,又试探着靠近,瑟缩而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
洛昙深虚脱地靠在驾驶座里,冷汗如雨,目光凝滞。
车祸其实并不严重,撞杆时车速算不上快,加上车的性能极佳,车体虽有受损,他却连最轻微的伤都没有受。
可心情却愈加烦闷,就像被人生生推入了一片cháo湿的沼泽,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jiāo警还没有赶到,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眼眶很热,鼻腔泛酸,陈年的痛楚仿佛卷土重来,再一次侵蚀了他的大脑。
本以为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事实却是时间对过往束手无策。
在刻骨铭心的悲恸面前,时间也许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看客。
和现在围在车外的那些看客没有任何区别。
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是在看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自我麻醉,然后选择性遗忘,好像真的从十六岁那场噩梦里走了出来。
可是并没有,根本没有!
再一次见到周谨川,和当年没有差别的恨意排山倒海袭来,那些以为已经淡去的痛苦、以为已经模糊的画面、以为已经可以笑着谈及的人通通闯入脑海。身体像是被一双巨大的看不见的手举向空中,下一刻就将被投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周谨川似乎过得很惨,但这种惨根本无法与他目睹的惨烈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