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舟(8)
赭青眼神挺好使的,在前面其实一直盯着这边,看到有个人眼珠子都黏到别人屁股上了,气儿一下子没喘匀,停了一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郑小舟挑着眼皮看上去的时候,那状元又立刻恢复正常了。
安排座位的时候郑小舟发现自己在最后一排,令人惊异的是赭青也在,还是自己同桌。他当初以吊车尾的成绩勉强挤进了一小班,竟然有幸和状元一桌,真令人恐慌。
结果老班进来,说座位是按成绩分的,全班46人,第一和倒数第一同桌结对子,以此类推。因为一小班都是好学苗,所以决定按这种方式坐。郑小舟盯着喻微漂亮的嘴角出神,这个男人平常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三分笑意。他是教英文的,B大高材生不知为什么到这破地儿教书,浑身还浸润着金钱的芬芳,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还是老原则,超越郑小舟智商的事他一律抛在脑后,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眼睛舒服就成。郑小舟现在就觉得十分舒适。
英文念得也好听,他以为喻微会讲那种字正腔圆的伦敦音,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美音,说的还挺自然的,没有初中老师那种竭力掩饰也盖不住的乡音。他是真的全英授课,还好PPT准备的详细,众人勉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祈源一高能有这种老师,郑小舟是做梦都想不到。
他会认真观察学生反应,听不懂的话会放慢语速,提问题发音缓慢清晰,不过只有口语特别出色的齐韵安才敢站起来和他对答,其他人支棱着耳朵贪婪地听着,却死活不敢开口。多年的聋哑教学和乡土发音,已经让这群尖子生不敢讲口语。
郑小舟被叫起来的时候其实是一脸懵的,他盯着喻微脸看纯粹是因为他长得好,压根没别的意思,也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只能踢踢赭青的凳子,示意他提示一番。
“自我介绍。”赭青不愿意跟他说话,笔在书上唰唰写了一行字。
郑小舟放下心来。他小时候被郑秀衣押着去上过那种哄孩子的外教英语班,自我介绍还是记得的,加上语言天赋确实不错,叽里呱啦说得倒还有模有样。不少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害羞的就拿小镜子反射看,撑着桌子神采飞扬的漂亮少年,谁不愿意看呢。
赭青抬头,看到那个年轻的班主任正微笑着看着郑小舟,毛茸茸眯眯眼,看起来很亲人无害。郑小舟的声音,喻微的声音,周围同学的声音,突然清空了,初秋的早晨教室很热,赭青感觉像被一块巨大的果冻包裹住了,不太能呼吸。
他们看起来像一类人。说起话来光芒四射,眼睛里藏藏露露的,全是生机勃勃的嚣张。
赭青从小很拼命地用功,只是想要一点这种嚣张的底气。他耳机里循环播放的英语听力,并没有给自己带来明显的效果,还是土里土气的哑巴英语。
赭青漠漠地看着自己写了一大半的高考真题,突然觉得差距可能一开始就拉好了,有人捧着没人捧着,还是有区别的。
既然在这个小破城市出生,既然从开始就是一个人,那就更拼命一点,再狠一点,无论如何也不可以放过。赭青不想再吃福利院夹砂带虫的大米,不想再被满眼龌龊的院长摸来摸去,不想再被暴躁的护工拳打脚踢,不想一直顶着政府救济的帽子伸手要钱,不想啃一点儿滋味都没有的面包不想穿布料洗到稀薄的衬衫,不想买了支防晒就要节衣缩食聚餐都去不了,不想放了假无处可去只能在十平米的宿舍里整日做题。
贫穷像果冻一样粘腻地裹住他,他只能通过高考跨过阶层深渊,挣出祈源这块巨大的果冻,这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破城。
喻微把他叫起来回答的时候,赭青背脊绷得特别紧,他感觉喉咙发不出声音,四十多双眼睛聚焦在这个年纪第一身上,状元为什么不开口?
状元?
郑小舟沉默了一瞬,举了举手,“他嗓子发炎了,老师。”
喻微点了点头,嘱咐了声好好休息,下课铃已经响了,学生潮水一般散了,喧闹声淹过了沉默的尴尬,赭青呼吸缓了下来,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郑小舟已经出去了。
怕他尴尬吗?好一副俗人面皮,玲珑心肠。
赭青戴上耳机,继续练习听力。赭青一天醒着的十七个小时里,每分每秒都会有具体的任务,他的时间极为充盈,你说他刻苦也好,说他聪明也罢,他其实只是胆小。他不敢停。
不敢停下,你问他如何,他只是不敢,一旦停下,就追不上了,他是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每丝齿轮咬合得严实合缝,没有一点误差。内心深处的渴求是他廉价的永动机,向上爬,不敢停。这个就是赭青。